说实话这个任务让桔梗有些为难,毕竟她曾经在源氏当过巫女,虽然和源氏的人早就几百年没见过面了,难保其他人认不出来。
不过正如松阳老师所说,总有一天是要面对他们的。她不能一辈子避着源氏的人不见。反正当年之事也不是她的过错,源氏的人总不至于把自己祭祀邪神的事情主动往外捅。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祭祀失败轰动京都,源氏倒是在此之后安分了许多。起码桔梗每年悄悄去祭坛打探消息,也没再见过他们有再祭祀邪神的举动。但自从源赖光继位源氏家主之位后似乎又有了大动,如今又来主动接近和贺茂家,这其中暗含的意义确实令人遐思。所以哪怕为了弄清对方的目的,桔梗也不得不走一趟了。
天刚亮,一辆青色牛车便在贺茂氏的大门外等候。
牛车的帘子大刺刺地敞开,黑发白衣的年轻阴阳师端坐于车中,手里握着金线勾边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虎口部位,注视着尚且没有开门的阴阳寮,静静地等待着。
约摸半个钟后,大门缓缓开启,一名白衣绯绔的少女走门后面走了出来,走到屋檐下的台阶上,莹白的脸颊没入晨光,一瞬间白得晃眼。
车内的阴阳师见状不觉勾起了嘴角,欠身而起,落到地面,立在牛车前,笑盈盈地看着来人:“桔梗。”
“叶王师兄。”桔梗一眼瞧见在外等待已久的年轻阴阳师,对上那双晕染秋色的星眸,眼波一怔,“师兄等了很久了吗?”
“倒也没有。”麻仓叶王微微一笑,“我也是刚来。”说着,他在车门前摊开手,做出邀请的动作:“我们先走吧。”
桔梗颔首,走了过去。
很快两人都上了车,挤进了一辆牛车。
牛车内的面积很小,两人面对面跪坐在一块儿,两目相视间呼吸可闻,一低头几乎就能碰到对方的额头。所以说,桔梗很不喜欢乘坐牛车出行,宁愿多走点路也比坐车要轻松。麻仓叶王倒没有流露出多大的不适,想来是习惯了。
好在京中的路算是平稳,一路上没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不然到时候车一晃,两人岂不是要尴尬。就在桔梗这么想着的时候,牛车忽然重重地摇晃了一下,桔梗几乎不受控制地就要对方那边倒去,好在被对面之人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
麻仓叶王收回扶住桔梗的手,桔梗也连忙坐直身体,道一声“多谢师兄”便往后面退了退。叶王扭头朝外面问:“什么事?”
帘子外马上传来车夫的应答声:“大人,前面有一只死掉的黑猫。是否要绕道而行?”
叶王略一沉吟,掀开了帘子,目光径直落在那只撞死的黑猫身上,抿了抿唇,随即轻笑出声:“不如做个好事,将它掩埋了吧。”
话语刚落,那只原本死掉的猫猛地跳了起来,转眼就变得生龙活虎,甚至还大摇大摆地走过了街道,在街道拐角处嗖得一下宛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这一系列的操作看得车夫一愣一愣的。桔梗不免觉得好笑。这只猫倒是聪明,居然会装死。
“继续赶路。”
说完,麻仓叶王垂下帘子,牛车再次动了起来。不久后,车摇摇晃晃地驶入了刚才黑猫消失的小巷。牛车经过巷子的时候,一名穿着粉色衣裳,背着沉甸甸行囊的少女全程四十五度鞠躬立在墙角,目送牛车远去。直到牛车消失在巷口,才抬起头来舒了口气。这时一只黑漆漆的小猫从她的胸口探出了毛茸茸的脑袋。
“啊。”对上小黑猫亮晶晶的蓝眼睛,少女一拍额头,语气绝望道,“看来碰瓷是不行了。只能靠演木偶戏才能勉强活下去的样子。不过……”她挠了挠头,望着牛车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车里的那两个人是我的信徒吗?反正两人缘分不浅,要不我干脆帮他们结个缘算了。”说着,她一捶掌心,眼睛亮了:“就这么干!”
牛车上,桔梗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怎么呢?”见此,叶王师兄不由关怀了一句,“是受凉了吗?”
“应该没有。”桔梗摇头。她只是觉得一股恶寒袭上脊背,想来是背后有人说她也不一定。
话题就这样揭过了,没多久,牛车就行驶到了源氏门口。他们下车来到朱门台阶下,由守卫在门外的武士带领着进入府中。
“两位大人这边请。”
那些武士想来都受到过良好的训练,并没有对桔梗的存在提出质疑,只是因为她是女性,还是不免会多看两眼。要知道女性阴阳师确实稀少,迄今为止也就桔梗一人。
自从源赖光继位后,对源氏进行过全面清洗。十多年前的老人大部分都被洗了出去,换成了他自己的人。因此一路走来,桔梗竟没有发现半个熟悉的面孔,这叫她稍稍松了口气。起码暴露的风险又减少了许多。
但一想到要见源赖光……此人聪明过人,只怕要是见面了,大概率是认得出她的。可他也没办法肯定她就是当年在源氏担任过巫女的“桔梗”,只要她不承认,源赖光也无可奈何。他总不至于为了一件已经过去多年的事情与贺茂一族对立。想到这里,桔梗更加轻松了一些。只要源赖光足够清醒,就根本不会“认”出她来。
领头的武士带着他们走进了后面的院子,那里直接通往源氏家主的起居室。在左边过两道门,就是源氏阴阳师居住的地方。而右边过一道拱门,隔着一堵高墙的后面则是巫女们生活的场所,桔梗曾在那里待过六年之久。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偶然一瞥,瞥到高墙之后摇晃的树影,不免心生感慨。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当年有幸活下去的巫女都去了哪里。当初她匆匆回来看过一次,发现和她同期的巫女皆不见了踪影。想来源氏为了防止他们祭祀邪神的事情败露出去,也是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桔梗虽然可以面对妖魔无惧无畏,但是直面人心的时候,依旧深觉胆寒。她可以轻易杀死一个大妖,可是无法撼动庙堂之上的任何一名高官。她可以将她们从妖魔的口中救出,却无法使她们逃脱人类的魔爪。比起人类,妖魔有时显得如此单纯无害。至少是她这样无权无势的人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它们。
“两位先在此处等候,容我去禀报家主。”
武士将他们带到偏殿后就离开了。
桔梗谨慎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窗户口照得严严实实的帘子和绒布。而此时的麻仓叶王已经坐下来了,奇怪地问道:“桔梗在看什么?”
麻仓叶王并不知晓桔梗在源氏待过的事情,自然不明白她的顾虑。她担心源赖光使诈,又搞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也不好直接跟麻仓叶王说。于是她摇摇头,说了句“没什么”,然后就随着对方一块儿坐下了。
叶王隐晦地打量了桔梗半天,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家主到了。”
不久,门外传来了武士宏厚嘹亮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整齐划一的刀剑碰撞声。屋里的两人听到后不约而同地站了起身。
白色的羽织从低矮的门槛跨过,沉稳的步伐迈入大殿,按着腰间佩剑的手在主人停下脚步,一眼扫到屋内少女之时微微收紧了一下。
“呵呵。”低沉优雅的轻笑声蔓延开来。一身将军打扮的英俊青年眯起狭长的血眸,垂在身侧的银发随风轻扬,气质如刀饮血,充满了一股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叶王师弟,没想到来得人居然是你。”
和桔梗预想的一样,源赖光果然没有“认”出她来,而是直接开始和麻仓叶王打起了招呼。不过……师弟?他们的私交有这么好吗?两人都是阴阳师,硬要论的话,也不是不能喊一声“师弟”。
“承蒙师父厚爱,希望不会让赖光师兄失望。”麻仓叶王也相当官方地客套了一番。
“请坐。”作为主人的源赖光抬手邀请两人落座,然后自行坐到主位,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在一旁,淡淡扫过座下两人,笑意虚假道,“这几日听说大江山又有了异动,不知道尊师对此有何看法?”
麻仓叶王不曾想对方一上来就直接进入主题,好在他是个聪明人,略一思索,便将问题抛给了对方:“老师他们为此也是日夜殚精竭虑,辗转反侧。奈何妖魔狡诈阴险,阴阳寮也是每年都派阴阳师前去讲和,可惜均不见成效。不知师兄有何高见?”
大江山的妖魔对京的危险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那里有鬼王酒吞童子坐镇,麾下妖魔不计其数,年年去讨伐大江山的阴阳师尸骸成山,几乎从大江山堆到了京都外面。
对于这种情况,激进的鹰派源氏恨不得将所有妖魔除之而后快,而贺茂一族更倾向于和平共处。所以一听作为贺茂氏代言人麻仓叶王的发言,身为源氏家主的源赖光便笑了。
他敛起锐利的红眸,漫不经心地抬手拂过斟满茶水的瓷盅,掀起上面的盖子搁在一旁,用小小的竹片挑起里面的茶叶放入白色浅子里,一边细细地往外挑,一边问:“师弟以为水火是否可以共存?”
麻仓叶王瞬间领悟了对方的意思。看来对方压根不打算做出任何妥协,杀光所有妖魔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水火自然不可相容。”叶王莞尔浅笑,“但……”
“慢。”源赖光抬手制止了他的话,转而看向旁边的桔梗,目光饶有兴味,“我想听听这位师妹的想法。请问师妹以为如何?”
桔梗本来是不准备说话的,可主人家的都问到自己的头上了,要是选择沉默未免有些失礼。她顿了顿,虽然明知可能会得罪源赖光,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正如叶王师兄所言,水火不可相容。但是……”面对源赖光一脸“你继续说”的表情,桔梗心情微妙地停顿了片刻,继而缓缓接上,“这是对于自然界的水火而言,那是死物。可若是人将火用火盆装好,把水倒入桶内,二者非但不会相互湮灭,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时,火可以烧开水,水亦能熄灭的失控的大火,由此可见,它们并非不死不休的关系,而是相依相存才对。”
红眸微眯,源赖光握着手里的瓷盅表情深沉地盯了桔梗几秒,随即慢慢笑开:“师妹说得不错。但若是地狱的业火,和人间的凡水呢?凡水难以浇灭业火,业火却可焚烧整个人间。到时又该如何?”
桔梗知道对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戮尽妖魔的心意的。他如今看似在征求意见,言语间却步步紧逼,其实只是单纯想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让别人认同他,加入他,好乘机扩张自己的势力。所以即使她说得天花乱坠,对方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业火属于冥府地狱。”桔梗强忍对方的故意施加在她身上的压迫感,接着说,“地狱由阎魔管辖,我们只需与阎魔交好,央其将业火束于三途之川,远离人世,自不会和凡水再有冲突。”
所以只要和大江山鬼王签订和平协议,自然不用担心那些小鬼小妖再来骚扰人间。
源赖光放下了茶杯,眼波幽暗:“若阎魔凶残,纵火于世,又该如何?”
桔梗真的有点忍不住了,但为了两族和谐,她还是耐心回话:“阎魔非冥顽之石,懂人言,亦知进退。假使阎魔疯癫,便囚禁阎魔,使新主继位,我等于新主有从龙之功,两家和谐更是指日可待。”
所以如果鬼王酒吞童子讲不通道理就换一个人啊!茨木童子不行吗!
源赖光沉默了,他敲着茶盅陷入了沉思。但很显然,他不是被桔梗说服了,而是在想着怎么反驳她。桔梗几乎能够看透他的表情了:该怎么扳回这一局呢?
所以才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管她说多少,对方的想法扭转不过来也是白费口舌。
“抱歉。”就在源赖光在心中暗暗酝酿计划时,桔梗忽然起身告辞,“我身体突感不适,想出去一会儿。”
源赖光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点头:“好,我让人带师妹去院子里走走。”说着,他唤了门外的武士进来:“金时君,带桔梗小姐去前院看看。”
银发武士抱着佩刀走进,一抬头,与少女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顿时抠着鼻,心虚地别过了脸去:“啊,跟阿银,啊不,阿金这边来吧,桔梗小姐。”
再次见面,谁也没想到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妹竟处在了对方的敌对立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毫无疑问,源赖光不可能不知道坂田银时在加入源氏之前的身份,这要不是故意安排得这一手估计没人相信。
桔梗不觉叹息,只道:“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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