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李四的病人, 年纪已有三十二,家境良好,心理素质也还行, 即使在腹痛发作时, 都能一边按着疼痛的位置, 一边跟大夫说明自己最近的状况。
姜白芷只在一边旁听, 听了一会,又看了李四用手按着的位置, 皱住了眉。
而今日轮班的郭子仪, 在规规矩矩做完望闻问切几个流程,还按压了李四腹部的不同位置,然后反应跟师父姜白芷一样。
触感检查发现,李四正在明显发热;郭子仪通过按压不同位置, 确定他的真正疼痛点在右下腹。等这次痛感过去后, 郭子仪又让他做了几个动作,他在勉强完成过程中, 明显再次发生右下腹疼痛。
而且, 通过几个问题, 郭子仪了解到李四并未有血尿、排尿疼痛的症状,只是恶心、拉肚子、食欲减退。李四无奈地说, 他其实已经有足足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实在不想吃,闻着味儿就想吐了。而在此之前,他并没有过类似的症状。
将几种可能存在的病状排除,最终郭子仪的诊断,是阑尾炎。
姜白芷在给他们教人体内部构造时,用了非常真实的器官组织图画, 当时姜白芷特意提到,人体中,有些部位,其实在漫长的进化中逐渐变得没什么大的意义了,还容易引发一些不好解决的病症。
当时姜白芷举例的两个,一是扁桃体,扁桃体惯性发炎很麻烦,但可以直接将这个小东西切除掉,等伤口长好后,对人体并没有什么明显影响;第二个举例的,就是跟盲肠相连的小小阑尾。
李四的症状,明显是阑尾炎发作,而且是初次发作。
“师父,我觉得是阑尾炎”没想到他轮值时会遇到这么棘手的病情,郭子仪自己明明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心里已经有九成把握,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望向姜白芷。
徒弟把李四带到门诊室里面,做所有检查时,姜白芷都在观察,她比徒弟更早得出这个结论。
“是阑尾炎,不过,”姜白芷也在李四腹部按压检查了一番,又给他切了脉,“好在没有肠穿孔,不是最麻烦的状况。”
李四小时候读过两年书,不过因为调皮,读不进去,亲大哥又足够聪明好学,所以家里干脆只供大哥读书,而让他回来学手艺了,现在他大哥在文赋城里做官员,他继承了家里烧瓷的作坊,生活还挺如意。
他自己开作坊,跟人往来颇多,察言观色的本领并不差,从姜白芷跟郭子仪师徒俩的谈话中,猜出自己这腹痛,可能还是大毛病,心中不由得有些慌乱。
这个时代,人们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左右。这并不是说这个时候的人活不到十,胡杨柳村里就有八十多岁的老人存在,还有好几个六七十岁的。只是,算上锦华国所有人的话,由于幼儿存活率、产妇存活率、受严重外伤的存活率、得急症等情况的存活率,都不高,再加上战争,人们的平均寿命就很低了。
李四躺在门诊室的简易床上,眼睛急的有些发红,他一把抓住郭子仪的手腕,“大夫,我家大儿才十岁,家中没我不行啊,我这病,求您帮我治好吧。”
“治是能治,只是要怎么治,需要你自己选择。”郭子仪温和地答道。
李四的情绪被这温和的话语安抚住,他捂着肚子坐起来,问“要选择什么”
郭子仪又看了眼姜白芷,姜白芷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没开口,做了个手势,让徒弟自己发挥。
郭子仪这才说“你这个是肠子上的一个小部位发炎了,就跟手上割出一个口子,有可能伤口会脓肿一样。你体内肠子相连的一个小东西,我们把它叫做阑尾,阑尾被脏东西污染、发炎了,导致你腹痛、恶心、发烧、拉肚子。不过目前你的状态没到最差的时候,若是发炎到一定程度,会引发肠子穿孔等问题,最后你整个腹腔里的器官都有可能被感染”
到那时候,即使是姜白芷,都没把握将病人的命给保住。
之前应急之下,居然成功做出羟丁酸钠,姜白芷干脆准备了许多原材料,不断自己摸索着去制作别的西药。不过,即使托人找到了石油等材料,要经历复杂的提纯、化学反应,获取少量药物成分,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上次做出来了羟丁酸钠,姜白芷之后也没再成功做出够用一次的分量。
而全麻药是口服的药汁,是姜白芷用中医药手段制作出来的,吸入性的乙醚,她暂且做不出来,而阑尾手术需要禁食禁水,没法用这种全麻。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要给人做开刀手术,需要病人自己熬过开刀的痛苦。
“我们有两种方案,一个是,给你开消炎的药物,回家按时吃药,五天内没有改善,再来复诊;第二个是,给你开刀,将发炎的阑尾切除。但这个手术需要禁食禁水,没办法让你提前喝麻醉的药汤,所以会很痛,术后还需要至少在我们这住院一个月,每天的药物会有大夫直接配好送过去,这期间你需要有家人陪伴,或者请我们医院的护工陪护。”
郭子仪的想法是,犯过一次阑尾炎,即使用消炎的手段将病症压下去了,后续也有不小的概率,会转变为慢性阑尾炎,风险会伴随一生。运气好,活到九十九,运气不好,可能很快又复发了,还被并发症带走了性命。不过,他一向愿意给病人推荐感觉风险比较小、痛苦比较轻的方案,就一开始把手术的痛苦细细说了。
听了郭子仪的说法,李四心里其实想直接选第一个的,这个听起来好像更正常一点,生病了,就是拿药回去吃嘛。
可他心里还记着,刚刚姜白芷跟郭子仪随口说了一句,什么好在没有肠穿孔,以及郭子仪也跟他说了,这个病,严重时会让肠子穿孔。
肠穿孔,那不就是肠子都烂了吗到那种情况,他还能有救
李四怕的是,自己拿了药回去吃,没吃好,结果变成了大夫说的这个肠穿孔,那可就真没命了。
保险起见,他急忙问“大夫您能详细说说这两个治法的区别吗光吃药能不能完全好”
“正常来说,我们对症开药,你按时按量吃,可以在五天内有好转,一直吃半个月,这个炎症就被压制下去了。”郭子仪解释道。
李四在心里细细琢磨着大夫的用词,他也不是第一次看病了,之前在易大夫那边,就知道易大夫面对一些麻烦的毛病时,会故意跟病人本身说的含糊一点,好让病人不太焦躁,能配合治疗。
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这个毛病有可能威胁到他的生命,他得把状况完全弄清楚才行。郭子仪说了两个词,让他有点不安心,一个是“正常来说”,另一个是“压制”。
这就意味着,吃药有治疗失败的可能性,而且,即使治完了,也只是压制,而不是痊愈
李四自己想着想着,脑门上开始冒冷汗,急忙问“我这次吃药吃好了,之后会不会还犯”
姜白芷抬眼瞧着他,这病人够小心了,一下子问到了关键点。
目前根本没有抗生素,她暂时也没那个条件做出抗生素来。光是巨大的培养罐、无菌的环境、无菌空气什么的,这些条件,她根本无法达标。不用抗生素,光用消炎药,确实只能将病灶压下去,之后有极大的可能性复发。
复发的概率,比郭子仪预想的要高得多。
如果是姜白芷给这个病人看诊的话,她会直接提议做手术。
“这个”郭子仪苦笑一下,“你这个阑尾发炎,主要是有大量我们人眼看不见的脏东西在里头发酵生长了,光吃消炎药,只能帮你把炎症消去;另外我们还会开一些有助于提高你自己身体自愈力的药,让你自身抵御、消灭这些脏东西”
“我肚子里面又没长药材,怎么能靠自己把这种脏东西杀灭啊”李四急了,声音不由得大了些,“我不是没念过书的人,大夫你不用诓我”
郭子仪无奈地挠挠头,照实说了,“你这次明显腹痛,我们称作急性阑尾炎,靠药物压制下去后,以后会有很大可能性,会经常发作,需要经常吃药抵御。”
“子仪,你忘了我提醒过你什么”姜白芷突然插话。
郭子仪愣了一下,开始回想自己诊断、跟病人沟通的全过程,找自己的失误。
郭子仪这个人,温和有礼、聪明善良,他身上有太多美好的品德,面对病人时,他大多会列出一些痛苦最小、影响最小的方案,避免病人受苦。这样过于保守的思考逻辑,会让他犯一些错误。
想了一会,郭子仪就意识到自己错在哪了。
他光想着,即使这次只是靠药物把炎症压制下去,然后让李四经常回来复诊,一旦复发,就再次吃药,这样基本可以保证他的生命。可他刚刚忽视了一点,消炎药尤其是同样成分的消炎药,短期内总是复用,效果会越来越差,总有一天,依赖着消炎药的李四,会因为药效不够,而无法得到治疗。
到那个时候,即使再开刀切除阑尾,由于消炎药失效,术后的安全,也得不到一点保障了。
郭子仪咬破了下唇,“师父,对不起,我”
“你不该跟我说对不起。”
郭子仪转向有些茫然的李四,说了声“对不起”。
“为什么跟我说对不起”郭子仪这样,让李四心里头慌得不行。
“同样的药,一直给你用,效果会越来越差,如果你复发的频率太高,到后来我就没办法靠药物给你控制病情了,可能会发展成最坏的情况。”郭子仪即使在病人面前,也诚实地坦白了自己的失误。
“那,那我怎么治”李四的冷汗湿透了里头的背心,脸色也从蜡黄变得有点泛白。
“我的建议是,给你开刀动手术,将阑尾切除,然后在内部进行一次杀毒,清理干净后,为你缝合,修养期间,服用消炎药,以免伤口恶化。”
李四想了想,想起了什么,突然看向姜白芷,问“您是不是那个给人剖腹取出孩子的姜大夫”
“是。”姜白芷没想到李四突然提起这件事,不过,大致猜到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了。
果然,得了姜白芷的答案,李四就像安心了一样,一点没有多害怕开刀的意思,“那大夫您给我开刀吧。”
姜白芷叹气,作为目前医院唯一有开刀资格的大夫,她不得不提醒李四,“我之前给人剖腹取子,用了一种很难做出来的麻醉药,她在手术过程中是睡着的,一点痛苦都感受不到。可目前我手上已经没有这种药了,你要做开刀手术,就得清醒地熬着这种痛苦。”
李四咬咬牙,“我家上有老下有小,虽然有个哥哥在当官,但他不是贪官,没多少钱,爹娘跟我老婆孩子,还是要靠我打理作坊赚钱来养。至少在我孩子长大成人前,我不能死,开刀痛就痛吧,我能忍”
只要熬过开刀,以后就不怕再有什么什么炎了,痛一次而已,大男人什么痛不能挺过去
总比让这个病总像的杀手一样埋伏在他身边一样,一直面临危险来的好。
“可以给你做手术。我们会现在就开始准备手术室,但是任何开刀手术都有风险,这个光你自己说要动手术不行,还得你的亲人来签字或画押,表示他们知道手术风险并且也同意进行手术。你的爹娘,或者你的老婆,都可以来做代表。”姜白芷说道。
李四苦恼地揪住膝盖上的衣物,“我以为不是什么大毛病,不想影响作坊的事,就自己一个人来了,我老婆在作坊里。我爹娘年纪大,就别让他们为我担忧了吧,我去喊我老婆来。”
郭子仪拿出一张纸,准备写手术同意书,然后问“你今天有没有喝水”
“没有,”李四摇摇头,“我喝水都想吐,昨天夜里还喝了点水,但早上起来之后,就只用水漱了漱口,没喝。”
既然今天没吃没喝,手术是可以立刻安排上的。
“你家作坊在哪,我们可以让学徒代替你去喊人,你给个信物就行。手术前你休息一下,保持体力。”郭子仪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写手术同意书。
李四自己其实也不太想跑一趟,赶紧把自己腰间挂着的一个玉佩取下来,递给郭子仪,“我老婆认得这个。”
郭子仪喊了声在外头偷听的师弟师妹们,“陈如兰,你们夫妻俩一起过去行不行”
只有一个男弟子过去,人家媳妇也不敢乱跟个男人出门,所以郭子仪直接指派了陈家大闺女跟她夫君。
“成”陈如兰原先是个大小姐,现在跟师兄弟姐妹们一样,头发梳着最简单的发髻,然后绑着头巾,至于衣服,是里头只穿着便于行动的棉布窄袖衣服跟裤子套装,外头套个大白褂。她得了指令,跟夫君两人都是直接把白褂一脱,露出里头并不好看的深色短褐衣,取了那个玉佩,“你家作坊在哪处”
李四细细说了,“先到镇上,然后往李齐村走,第一家烧瓷的作坊就是我家的。我老婆是穿的最漂亮的那个,你们也可以问作坊里的工人。”
知道了路,陈如兰没多耽搁时间,跟夫君两人就出了门诊室。
作为陈家大小姐,她还把自家的马车征用了,就搁在医院里头,有省力省时的工具在,他们夫妻俩自然是选择用马车去接人。
而医院里头,姜白芷指定了郭子仪、胡嘉鸣、赵玉兰、陈如桃四个人,作为本次手术的副手。
“手术需要裸着上身。”郭子仪跟李四沟通,叫他把外衣都脱了,只剩一条亵裤,头发也全部梳拢在一起,喷过酒精后,用干净的棉布完全包裹住。
而胡嘉鸣带着赵玉兰,去把备用的手术工具跟消耗品,都取了出来,先送到手术室里。另外一个陈家四姑娘,陈如桃则是领着李四去手术室,跟一个护工一起,在隔离间先给他擦洗干净,然后全身喷过酒精,才叫他去里头的手术室,“里面有张床,你上去躺着。”
手术室里有些凉,陈如桃给李四先盖上一个干净的被子,“你可以先睡一觉,保存体力。”
李四躺在这奇怪的手术室里,觉得自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心中有些紧张,但他知道待会真的动刀子了,绝对是很痛的,便尽量深呼吸,让自己能稍微睡一下。
他不断给自己要睡觉的心理暗示,没过一会,倒也真的睡着了。
而这时,陈如兰夫妇,还没到李四家的作坊,就在即将到镇上时,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
陈如兰夫君细心些,他赶车,就坐在外头,瞧见那女人是往他们的来路走,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穿着打扮都像家底丰厚的样子,心中有了猜测,急忙拉住马,朗声问“可是李四家的娘子”
那女人脚步一顿,匆匆走到马车这边来,“对,对,我是李四家的,我家男人清早就出了门,说要找易大夫看看,但这都快午时了,一直没见人回来,我就来镇上找他,结果易大夫说我男人没过去。”
她是得了旁人提醒,才知道李四不耐烦在易大夫那排队,而即使请人上门,也得等到明天,所以就去新开的一家医馆了。她心里担忧,想着过来看看,可不就刚好遇到陈如兰他们的马车了。
“刚好,我们是受了你男人的托,过来接你的。”陈如兰从马车里探出身来,出示那个玉佩。
李四媳妇看见玉佩,就知道这是自己男人今天佩戴的,接过去之后,一边上车,一边问“我男人怎么了”
“他的病有些麻烦,需要动手术,就是开刀把坏死的部分切掉才能好。这个手术有风险,所以需要家人签字同意做手术,我们才能动刀。”陈如兰给她解释。
李四媳妇本就急忙忙出来,走了这么会已经累了,突然还听到这种不好的消息,只觉得脑子一懵,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没坐上马车就晕过去了。
陈如兰赶紧把人给扶了一把,立刻掐人中。
“那,赶紧,我得见李四”李四媳妇一清醒过来,就催马车,她要见到自家男人才安心。
陈如兰夫君将马车掉了个头,又匆匆往医馆赶。好在他们医馆位置,离镇上并不算远,坐马车的话,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医院的大门。
马车直接进去,在茅厕对面的马厮停下。
陈如兰夫君让里头两女人下来,说“你们先过去吧,我来停马车。”
“好,”陈如兰跳下马车,然后扶着李四媳妇下来,“我带你过去,李四在前头的门诊楼。”
李四媳妇听不懂他们什么门诊楼、什么手术的,只知道自己男人就在前面奇怪的双层大房子里,而他正等着被刀剖开肚皮,割掉肠子边上坏死的东西。
为了节省时间,陈如兰在马车里,就跟李四媳妇说过情况了,包括手术的方式,手术可能失败的风险,手术成功后的休养程序等,方便她一到医院,能尽量快地做出决定。
李四媳妇跟着陈如兰,到了手术室门口,就要进去,但却被陈如兰拉住了。
“手术室里面是干净的,没经过清洗消毒,不能进去,会让病人有危险。”
听到会让病人有危险,李四媳妇就没强闯,而是喊道“李四、李四”
李四迷迷糊糊从混乱的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回应到“玲子啊”
听到李四的声音,他媳妇一直颤抖着的手稳当了一点,扒在门口,带着哭声问“你不是就肚子痛吗,怎么这还要把肚子给开了呢”
李四这下子也清醒了,无奈地回应“不把坏掉的东西拿出去,我就算这次好了,很快又会发作,说不定还会连累肠子肚子都坏掉,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仿佛能穿透手术室的门跟隔离间的门,看见他的媳妇一样,“齐玲子,你在大夫给你的那个手术同意书上签个字吧。”
李四媳妇齐玲子一向是听夫君的,可这次不是小事,她哆哆嗦嗦地问“我们不跟爹娘说一声吗”
“爹娘年纪大了,拿这事跟他们说,搞不好我手术还没做,他们就被吓出毛病了,只能你来。”
齐玲子没得法子,看着这里穿统一白大褂的人好多,似乎都是大夫,想着有这么多大夫,总比易大夫那边要好一点,应该靠谱的吧,咬咬牙,在那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由于开作坊,她跟丈夫经常要跟人谈各种合作,最后签署合约,都是特意学了识字的。
齐玲子三个字落在手术同意书上,姜白芷点点头,另外四个被点名的助手,跟她一起进了隔离间,关上门,互相给对方消毒,然后进入手术间,再次消毒了一次。
在这个环境下,他们多小心都不为过。
“亵裤往下拉一点,给开刀口周围消毒,准备布片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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