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事厂。
“轰隆轰隆”,外头响起一道道惊雷,随后,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打在屋脊瓦片上,犹如万箭齐发。
仇末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步伐愈显凌乱。前几日皇上召他召得频繁,这两日又没召他,他心头委实慌得很,于是连夜喊了魏栖过来。
和着连绵不断的雨声,他在烛光里缓缓回忆。
那年,他刚升一等太监,风头正盛,同时也负责慎刑司的大小事务。一日,他照常去慎刑司监事,碰巧手下带了批新人进来。
当时的魏栖才十一岁,蓬头垢面的,站在人堆里并不起眼,可洗干净之后却是最起眼的那个。
他一眼便认出了魏栖,靳荼将军的小儿子。从面相上看,魏栖长得跟他娘很像,性子也像。
靳荼为驱除蛮夷久居边关,三五年都回不了一次都城,大儿子与二儿子皆已受封,三儿子年纪虽小却也上战场多次,而他的小儿子为二夫人所生,鲜少有人知道。
十六年前,他跟着管事太监负责接待靳荼将军与他的二夫人,靳夫人体弱不见外人,更没进宫,而他恰好见过一面。
他刚进宫那会儿受过靳荼将军的恩惠,一直牢记于心。关于靳荼与三个儿子战死沙场的那一役在宫里是件不能说的事儿,以致于他即便认出魏栖也没敢将他的身份公布,只得默默瞒下,好在魏栖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靳荼于他有恩,他自然不愿他们靳家绝后,而他帮魏栖也不全因感激,算是为自己留条后路。
为免去魏栖的净身之苦,他亲自掌刑,告诫他断然不能让旁人看出破绽,至于如何做便要看他聪明与否了。他若能在宫里活下去,那便是自己最好的心腹;若是不能,那便是天意,怪不得他。
刚进宫的魏栖胆小怯弱,任谁都能欺负,他留意几日后便不再管他。后来,魏栖不知怎么的忽然开了窍,费尽心机来投靠自己。他这才开始重新关注他,也顺道认了他做干儿子。
不久,他主动请求去炼狱训练营,他欣然应允。毕竟通不过考核他永远只是个四等太监,三等已是极限。
而三年后的考核,魏栖顺利拿到明部第一,他那时早已升大总管之位,察觉到皇上对自己有疑心便顺手将魏栖安排了过来。
日子过得当真快,如今魏栖到梁钊身边伺候也有一年多了,他恍惚间还记得那个刚洗干净,站在人堆里不知所措的少年。
“督主,魏公公来了。”门外传来一声,适时打断了仇末的怅然思绪。
仇末走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下,抹了一层厚粉的面上和蔼地笑着,对于魏栖,他不是全无感情,也不是全然信任。
做人做到他这个位置,自然是事事以自己为主。
魏栖进屋顺手关上房门,俯身道:“孩儿见过干爹。”
“嗯,坐吧。”仇末抬手一挥,待魏栖坐定后仔细瞧了瞧,这张脸确实不错,怪不得荣华公主喜欢。
“干爹特地找孩儿前来所谓何事?”
魏栖对仇末的态度也是恭恭敬敬的,但与面对梁钊时的恭敬不同,他这恭敬里有一丝亲情。
不管仇末当年救他是存了什么心思,他提拔自己,为自己免去净身之苦,哪一件都是大恩。
仇末笑道:“许久没见了,想着该见见你。”
“孩儿一切安好。”魏栖抬头,看了眼仇末关切道:“倒是干爹,白发多了。”
“本督独自一人掌管这辑事厂确实忙了些。不过为国家效力是本督的荣幸,也为祖上增光。”
“干爹说的是。”
“圣上早前可有为何事烦心过?”仇末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杯,捏着茶盖轻轻划了划,“本督前几日伺候有些猜不透圣上的心思。”
魏栖心思一动,如实道:“皇上早前为不少事烦忧,南部边关之事,几个邻国盟约之事,还有太子与几位公主之事。”
南部边关?仇末手上动作一顿,这事有几位将军牵扯其中,怕是梁钊真对他有所怀疑。
“圣上为国烦忧是好事。”仇末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对了,你与荣华公主是怎么回事?那晚洗尘宴,还有后来花园之事,莫不是喜欢上她了。”
“孩儿对荣华公主不敢有所妄想。”魏栖垂下眼帘,淡淡道:“何况荣华公主只是借孩儿气劲武国二皇子罢了。”
仇末敛眉站起身,静静地看着魏栖沉声道:“不管她是借你气人也好,是真喜欢也罢,你必须牢记自己的身份,欺君是杀头之罪,本督当年可是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将你保下来的。”
“干爹的恩情孩儿没齿难忘。”魏栖赶忙起身回道。
*
临近亥时,滂沱大雨小了些。
梁绯絮回宫时让柳色在殿内点了熏香,这晚,她沉沉入眠。
近日,她总梦到十二岁的自己,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记忆并不连贯,零零散散,而其中魏栖占据了大部分。
他总是小心翼翼的,会去握自己留在墙上的手影子,也会在她生气时露出一张委屈无辜的脸。还记得有一日午后,她在花园里装睡,他守在一旁,期间偷偷吻了自己的发丝。
大概,那便是他们之间懵懂的爱恋,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入梦后,她顺着感知的指引走在长长的梦境里,面前有无数道门在等着她打开探索,她随手推开了其中一道。
刺眼的光线袭来,她下意识抬手往眼睛上一挡,许久才放下。而她睁眼的刹那,自己又回到了皇宫,站在一片空地上。
魏栖进入炼狱训练营之后,她便喜欢一个人到处走走,十二岁的她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可她性情大变也是在十二岁,在大病之后。
夜色渐渐沉下,周遭很是冷清,面前的宫殿有些破败,跟劲武国的冷宫莫名相像,残损已久的宫门在“吱呀吱呀”摇动,空气中满是灰尘的腐朽味。
她默了一会儿,随后,似乎是出于某种原因,她开始朝那道大门走去,门里头似乎有人声,门板上竟稀稀疏疏地掉下一层朱红色的漆块来。
梁绯絮心头纳闷,她当时在想什么,为何会一个人来这里。
“你帮了本宫一次,本宫应当好好谢你。”
“娘娘客气了,奴才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见。”
“跟仇公公这样的人说话真是轻松。”
门里头的男声她很熟,是父皇身边伺候的仇公公,另一道女声是谁,有那么一丁点儿熟悉,可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
他们俩在说些什么?为何她听不懂。
她轻手轻脚地朝宫门走去,两扇大门虚掩着。周遭安静极了,她屏着呼吸,俯身凑近门缝,里头没点宫灯,她只能借着天际微弱的光线看到庭院中正站着两人。
忽地,背后一阵阴风吹过,门缝里乍然出现了一张脸,浮着苍白死气的脸,双眼外凸,长发覆面。
“啊!”
梁绯絮从梦中惊醒坐起,额间冷汗直冒,她惊魂未定地拍着心口顺气,下意识转头看向四周,还好,她在自己的寝殿。
“公主出什么事了?”柳色听得声音快步从外间走入,她拿起折子点燃烛火,烛火一亮,寝殿里便有了光。
“柳色。”梁绯絮一把拉过柳色紧紧抱住,她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明明是刚梦见的东西,为何她会忘得如此快。
她努力回想也只隐约记得两个声音,一个男,一个女,其他的已然模糊。
“公主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奴婢在这儿。”柳色头一回当起了姐姐,拍着梁绯絮的背给她安慰。“任何妖魔鬼怪过来奴婢先打死它!”
“嗯。”梁绯絮拉着柳色的手不放,“你别走,今晚陪我一道睡。”她有种直觉,这个梦境是她为何会失去十二岁记忆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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