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柳纷云与莲衣在寝居对坐,桌上丰盛的饭菜谁也没动一筷子。
“其实今日和大祭司交谈的时候,我已知道府中有她的眼线了。”
沉默良久,柳纷云低声道:“只是没想到……会是个穿男装的小姑娘。”
“小孩子才不会引人注意呢。”莲衣轻笑,继而沉声提醒她,“在这座公主府中,你要是想不被欺骗,对谁都不能心生怜悯。”
“可是……大祭司为什么要监视殿下?”回忆络冰轮叮嘱自己的话,柳纷云不解。
“因为我是妖族,只要活着,就是碍她的眼。”莲衣自顾自舀了勺蛋羹吃,边吃边说,“四年前,我刚夺舍七公主的时候,络冰轮就想杀掉我了,可惜没成功,只是把当时的事记录在伏妖卷宗里。”
柳纷云也想起这份卷宗,当时络冰轮让弟子去取来给她看,估计是要向她证明莲衣“会杀人、会吃人”,但被她婉拒了。
“那……殿下可有想过回妖界去?”柳纷云问。
“我没去过妖界。”然而莲衣却道,“只听说那是个强者为尊的地方,生存法则十分残酷。我呢,除了吃喝玩乐看书跳舞,别的一概不会,何必抛下这里的锦衣玉食,去那里吃苦头?”
吃完半碗蛋羹,莲衣下意识去夹烤肉,筷子刚接触到烤肉又顿住,最后夹了两片青菜。
“阿云你呢?流织国又不是只有你一位皇子,怎么偏把你派来联姻了?”
莲衣吃着青菜,唤得亲切,然而却是一下子戳中柳纷云的痛处。
通过系统确认寝居周围没有人,柳纷云叹了口气,才敢开口:“皇子的确不止我一位,可不受宠的皇子独我一人。”
“我娘不是宫里的人,宫中的锦衣玉食没我份儿,平日里的衣食全是我师父供的,要联姻的时候,老皇帝倒是想起我了。”
莲衣怜悯地看她,筷子一转,夹了个肉丸子,送到她嘴边,柔声道:“只要你在府中一日,我的锦衣玉食便有你一份。”
柳纷云含着肉丸子,含糊不清地道:“好啊,多谢殿下收留。”
“你还要去太医院么?”看她终于拿起筷子,莲衣问,“烛煌国的太医院虽不归祭司殿管,但难保络冰轮不会派人来监视你。”
“去呗。”柳纷云嚼着丸子点头,“我又不会干什么,她要监视就监视好了。”
“你倒是心大。”莲衣笑道,“要不然,我跟着你一起去?”
柳纷云差点一口丸子噎住,摆了摆手,“这倒不必,太医院的药味很重,恐怕殿下会受不了。而且,殿下的晕动症比较严重,身体好起来之前,最好不要折腾自己了。”
未曾料到她会处处替自己着想,莲衣眨了眨眼,心里已有数,不再多言。
吃完饭,等侍从撤去碗筷,柳纷云开始收拾行囊。
除却献给烛煌国君上的贡品,她只带了一个药箱、一只锦囊,如今这两样东西都放在寝居里。
柳纷云取出师父的亲笔信,将之小心收在包裹里。
明天她能不能顺利进入烛煌国的太医院,全靠这封亲笔信了。
她收拾到一半,侍女提着暖盒来送药。因着墨槐的事,今晚柳纷云没有心思煎药,煎药仍由百草堂的药师负责。
莲衣闻到淡淡的药味,立即逃到卧榻上,紧紧盯着柳纷云提了暖盒过来。
“殿下,该喝药了。”柳纷云打开暖盒,看到一碗黑糊糊的汤药,并两块用油纸包好的红糖。
莲衣又往床里侧挪了挪,掩紧口鼻。单是药散发出的苦涩味道,就让她觉得反胃。
柳纷云却没有急着喂她喝药,而是拿出一根细长的软管,伸进汤药里,将另一端放到口中,吮了一口药。
跟着师父学医时,柳纷云偶尔会做些小玩意儿。
比如现下被她拿在手上的吸管。
其实柳纷云还找人做过自带吸管的瓷碗,只不过古代的器皿都偏重,携带太不方便了,最后带过来的只有一些吸管。
吸管的制作材料还是系统给她找的,是一种很特殊的白色金属,不导热不褪色,也不会和药物产生反应。
柳纷云只尝了一小口药,药液之中的所有成分便被系统检测出来。
她看了一遍成分,确认没有出错,换了一根新的吸管,把药碗捧到莲衣面前。
“殿下若是怕苦,可用此物吸食药液。”
她特意吩咐过百草堂,把药放温再送过来,喝起来会舒服些。
看着药,莲衣眉头紧拧,光是闻到味道,她就知道药有多苦。
“明天的药,你来煎。”她搁下这话,捧起药碗,屏住气用吸管喝药。
柳纷云看她很快吸完整碗药,心想这猫虽说怕喝药,喝起来倒是快。
然而她念头刚落,就见莲衣放下药碗捂紧了嘴。
扶着莲衣去外面吐了个干净,柳纷云倒了碗温水,放了些盐搅拌均匀,喂她喝。
“殿下平时喝完药,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吗?”等莲衣缓过来,柳纷云关切地问。
“没有……从前只是会苦得恶心一阵子,却不至于呕吐,许是你开的药太烈。”莲衣摇头,趴在桌上按着胃部,虚弱地问,“能不能换成丸药?我不想喝汤药……”
柳纷云倒是有调理肠胃的丸药方子,闻言点点头,起身去写了一张方子,又工整誊抄一份,交给莲衣。
看来这只猫的病只能慢慢养了,她现下还不好用猛一些又见效快的药。
把莲衣抱上卧榻躺好,柳纷云想了想,又写了一张药浴方子。
“殿下先歇着,我去为殿下制丸药。”她收好两张方子,说完便出了门。
莲衣迷迷糊糊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竟被饭菜香味惊醒。
她原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揉了揉眼才知不是梦。
周围红帐皆垂,帐外亮着一盏灯。
莲衣掀开红帐,只见柳纷云正背对着她坐在桌边,执笔飞速地书写,一头墨发披散下来,只在末端以发带束住。
“……夫君。”凝视她的背影一会儿,莲衣轻唤,声音软得很,又像是刚从蜜糖罐里捞出来一样。
唤得柳纷云笔尖一抖,立刻“哎”了一声,放下笔走到卧榻边,扶着她坐起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在她怀里摆了个舒适的姿势,莲衣问:“现下是什么时辰?”
柳纷云报了个大致时辰,揉了揉她的肚子,“殿下还难受吗?可要用晚饭?”
一双白皙的手搭上来,莲衣摩挲着柳纷云的手,也不回答,只是感慨道:“夫君的手好暖和。”
柳纷云忍不住用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想到她先前唤的那声“阿云”,试探道:“以后私下里还是唤我‘阿云’吧,亲近些。”
她是个女人,老被知她底细的妻子“夫君”、“夫君”地叫,实在是别扭。
见莲衣笑着应下,柳纷云去提了饭盒过来,在被子上展开一张小桌,将饭菜一样样摆上。
“殿下若是有胃口,多少吃一点。”
莲衣扫了一眼,三菜一汤,皆是清淡口味,蔬菜切成细丝,红烧肉切成薄片,不像是府中厨师的习惯,接过筷子便问:“这些菜是何人做的?”
“是我。”柳纷云笑道。
莲衣筷子一顿,讶然问:“你还会做菜?”
“只炒了些菜丝,红烧肉是府中有的,切薄之后稍微加工了一下。”柳纷云道,“我回来的时候,厨子都歇下了,我懒得喊他们。”
莲衣扑哧一笑,喝了两口汤,慢慢吃起来。
菜肴味道寡淡,但吃下去却让她舒服,连饭也多添了半碗。
柳纷云看她吃着吃着,猫耳朵露出来了,没多久,猫尾巴也晃了起来,是高兴的象征,显然这顿饭让她还算满意。
柳纷云收拾碗筷的时候,莲衣走到书桌边,一瞧,全是她看不懂的鬼画符。
“阿云刚才在写什么?”
“医案。”柳纷云答。
“是我的病么?”
柳纷云点头。
她去制丸药的时候,特意要来了其他医师给莲衣开的方子,发现那些方子的药效十分温和,虽是对症下药,却没什么治疗的效果,长期服用还会伤胃。
猜到是莲衣的身份让这些医师束手束脚,开药只求无过,柳纷云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莲衣喝这种“无效药”喝了多久。
莲衣看不懂她潦草的鬼画符,看到手边还有书册,得过柳纷云的同意,坐下来翻阅。
书册内的字迹工整,和柳纷云相似,但又比柳纷云严谨,没有洒脱飘逸的感觉,一看就是出自某个严肃的人。
“这是师父写的医案。”柳纷云走到她身后,“师父接触过的病例有很多,或许有和殿下病情相似的。”
她的墨发垂在莲衣颈间,痒得莲衣缩了缩脖子,拉过她的胳膊,让她环抱住自己。
又翻看一阵,莲衣忽问:“你师父,是不是和大祭司一样,特别讨厌妖族?”
柳纷云愣了愣,摇头道:“我从没听师父提过对妖族的看法。”
“你师父……会用妖族的身体入药。”莲衣垂眸,指给她看,“并非普通的蜈蚣蛇蝎、鹿茸龟甲,而是非妖族不可。许多药材,更是需要新鲜的。”
“妖族有先天和后天之分,后天修炼而成的妖,大都有几百上千年的骨龄。”见柳纷云愕然,她继续道,“妖族全身入药,非死即伤。即便只是给出一小部分器官,也要大伤元气。”
柳纷云咬紧唇,盯着药名底下一个又一个“妖”字,一言不发。
难怪大祭司会跟她强调,最好离开七公主府,师父在亲笔信中什么也没说,但大祭司应是知道的。
柳纷云还没寄信回去,因而她的师父只晓得她平安到了烛煌国,却不知她娶了猫妖为妻。
“阿云,你也会猎杀妖族,取它们的身体入药吗?”莲衣问时,那双雪白的猫耳朵轻轻抖了抖。
看着她的猫耳朵,柳纷云下意识想到,有一个方子似乎是要以新鲜妖耳入药……
“怎会!”她赶紧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抄起师父的医案锁进药箱里,“我不会再看这本医案了。”
见她神情郑重,莲衣晃悠着猫尾巴,弯起眼睛嗯了一声,暗暗地收回了尖锐的利爪。
倘若阿云也会杀妖入药,她便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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