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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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娆娆拧眉问关嬷嬷:“老太太为什么不愿意来这里住住?北街地偏,四合巷子环境又不好,不利于养病。”

    “我一早就猜到会是这样,老太太必不会跟小姐过来,更别说跟小姐一起去京城。”

    沈娆娆又问了一遍:“可是,为什么呢?”

    关嬷嬷抬起头,说:“老太太她,十五六岁就嫁到田家,一辈子都是田家的人,小姐姓沈,是外姓人,老太太怎么会跟小姐住,跟着小姐走。”

    “就因为这?这是什么理由?”沈娆娆不理解。

    “我知道小姐孝顺,想照顾老太太,可世道就是这样的,嬷嬷说句不好听的,田家大爷还在呢,尽管他不是老太太生的,是庶出,但只要他一天没死,你一个外姓丫头就接不走老太太。”关嬷嬷叹了一口气,“小姐,老太太活到这个年纪,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米还多。什么事都看得明明白白,她是在护着你,不愿意给你添一点麻烦。”

    然而,关嬷嬷这一番话不仅没有开解到沈娆娆,反而让她心里更郁闷。

    好歹把情绪压下去,沈娆娆说:“外婆不是说,很久没田光宗的消息,说不准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败光祖宗基业的人,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关嬷嬷却说:“是有这个可能,但谁能保证?老太太是不会允许小姐有一丝被田大爷纠缠惦记上的可能。抽大烟的人没理智,能把太太妾室和几个女儿都卖了,你说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造孽啊……”

    可以说简直到了丧心病狂冷酷无情的地步。沈娆娆当时听老太太说的时候,只觉青天白日一股寒风直浸心底。

    一个没有了人性的人,你不能去赌他会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不能赌概率。

    令沈娆娆齿冷胆寒的是卖妻卖女这件事本身,至于田光宗本人,沈娆娆并不害怕,只觉得可笑,这种人,应该被自己作下的孽反噬。

    沈娆娆没再提让田老太太过来跟她一起住这话,把这茬儿先搁下,现下要担心的是老太太的身体状况,

    她把小六叫到跟前,问:“你每天在外头跑的,可看见这里有医院没?”

    小六挠挠头问:“小姐指的是洋人的医院么?”

    “嗯,是的。”

    “有一家,听说现在诊费很高。我在附近去看过,高级得很。医院马路对面经常睡躺着几个人,有时见一个大夫出来,就立马上去拉住,扯人的衣服嚷着救命。我还看见一个女护士被一个女人拉住,护士就对那女人说,说她丈夫只是有营养不良,不需要治疗,多给些吃的就好了。”

    多给些吃的就好了。

    简单轻飘的一句话,在灾荒年间,能索命。

    小六说那女人听了这话哭也哭不出来了,眼泪留干了,眼神空洞,后来她拖着她丈夫离开了。

    世道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对人不容情。即使被逼到绝望尽头,到底,你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死,看着消亡。

    沈娆娆把旧式的裙子换下来,头发也放下,别上漂亮的发卡,穿第一天来时自己的衣服。

    是件长款复古式样的洋裙,碰巧是那时候跟自己小姐妹约拍了写真集,她就选了这种风格。有种贵族奢靡感。

    她的两袋零食袋里,除了面包牛奶吃,其余的都怎么没动过。沈娆娆把一整盒巧克力拿出来,塞进包里。

    “嬷嬷,我出门一趟,中午去看外婆,不回来。不用等我吃饭。”

    关嬷嬷应:“哎,外头注意些。”

    小六带着沈娆娆出去了。

    医院叫圣玛利亚医院,规模在隆城来说不算小,三层高的楼,前面一个大院,有几个花坛,里面种着花草,高高的围墙,一个大铁门,是一个很显眼的建筑。

    不知道是因为灾情的原因,当然也可能是洋人医院规格高,普通百姓不爱在这里看病,反正沈娆娆进来后,看见的人挺少,完全没有后世医院人打堆,排队排得人心焦的情形。

    一进去看见个前台,一个穿着白衣的女护士在前面做登记,对方是华国人。

    护士脸色白净,眼睛有神,能从耳朵旁看见护士帽下梳得整齐油亮的黑发。

    体态良好,面有润色。这是沈娆娆来到这里以来,看到的第一个“正常人”。

    就说关嬷嬷和桃花,她们每天还是能有吃的,因为在沈绕绕过来之前,已经吃了几个月的米粥苞谷,所以她们脸色其实都有些没营养的苍白。听桃花说,关嬷嬷之前还要胖些,今年下来瘦了许多。

    “小姐,请您登记一下信息,”护士开始问她的名字,然后问,“您是来找人的还是来看病的?”护士她看沈娆娆并不像生病了的样子。

    沈娆娆穿面料一看就很高级的洋裙,长相漂亮,护士就对她很客气。

    沈娆娆顿了一下,才开口:“我家中有位老人病了,想请一位医生上门看诊,请问您这里有医生能去吗?”

    护士愣了几秒钟,显得有些微微惊讶,随后飞快说:“抱歉小姐,现在医院坐班医生只有两个,并且不出诊,或许您可以把家人带过来。”

    其实护士说的并不全是实情,值班的两个大夫,罗伯特医生和爱德华医生是英吉利人,有些看不起华国的普通百姓,让他上门看病并不容易,当然,如果是有身份地位权势的人,情况就会不一样。

    沈娆娆听了在想,老太太脾性有些倔强,在某些地方有些自己的坚持,稳妥起见,她最好是请个医生上门。

    “能不能通融一下?或者你带我去见一见医生,我自己同医生讲。”

    她这样要求,护士也不能阻止不让她见医生,只好点了点头,道:“跟我过来吧。”于是六领着沈娆娆过去了。

    很巧,走廊对面迎面走过来两个人,沈娆娆眼睛一望,还有一个人是认识的。

    明日报社的那位林先生。

    显然林润声也看到了沈娆娆,他脚步不自觉停下,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

    然后听见他说:“是你?”

    同时,女护士笑着对着林润声旁边的医生招招手,道:“怀特医生,您回来啦?”

    沈娆娆抬手跟林润声打招呼:“你好,林先生?”她目光在对方裹了纱布的手掌上扫了一圈,礼貌性寻问了一句,“您这是?”

    “噢。”林润声不在意:“处理旧报纸的时候不小心扎了一下,并不严重。你是来看病的?”

    沈娆娆摇摇头,一旁的护士见怀特医生在场,可能是想帮帮沈娆娆,就开口解释:“不是沈看病,是她家中有人生病了,想请个医生上门看病。”

    “原来是这样……”林润声点点头,然后看向怀特医生,笑着说,“维克托,现在医院不忙,要不你帮帮沈小姐?”

    被林润声叫维克托的男医生一耸肩:“当然,如果这位美的沈小姐信任我的话。”

    “感激不尽。”沈娆娆对怀特医生颔了颔首,接着又对林润声说:“谢谢林先生。”

    林润声先走了。

    护士把怀特医生的医药箱送过来,沈娆娆请人上了马车。一遍告诉小六,“”四合巷子。”

    小六早些天就跟石头会学了赶车把式,上手稳稳当当。

    怀特医生相貌英俊,年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华国话说得很好,

    “沈小姐留过学?”

    维克托了解华国女性大多都是腼腆内向的性格,或许是怕沈娆娆尴尬,便主动打破沉默和她聊起天来。

    沈娆娆穿着洋裙,虽然看上去比较冷淡,但举止行为都很得体礼貌,一看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故而维克托才有此一问。

    沈娆娆略点头:“我在英国上过三年学。”

    “那可真巧!我的母亲也是英国人。”维克托顺势接话,你一句我一句,聊了下英国的建筑和风土人情。

    隆城比不上京城和海市发达,留学生并不多见,特别是留洋的女学生。

    更不说沈娆娆这样漂亮貌美,天生就能让人产生好感。维克托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冷淡的气质。

    “对了沈小姐,你是怎么认识林的?”

    他说的自然是林润声。

    沈娆娆心说原来那位林先生叫林润声,嘴里回答:“我去过他的报社。”

    说话的功夫,四合巷子到了。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维克托显然没来过这里,沈娆娆说:“前面马车进不去了,麻烦怀特医生跟我一起走过去吧。”

    维克托摆摆手,“沈小姐这话太严重了。”

    大约是院子里能听到巷子里的脚步声,沈娆娆才刚到门口,门就应声而开,还是昨天那个男孩开的门。

    他看沈娆娆穿着洋裙,跟昨日的穿扮截然不同,显然吃惊了下,愣了好一会儿。等在看见她身后跟着一个洋人,便很快又收回脸上表情,跑开了。

    沈娆娆注意到他跑到了柴房里,蹲在灶前。

    沈娆娆过来,田老太太十分开心。

    她看沈娆娆穿着新式洋裙并不讶异,反而拉着她的手,说了好几声漂亮。

    “跟你娘一样漂亮。你娘啊,福薄,她要是还在,看你这样不知道得多高兴。”

    沈娆娆给老太太倒杯水,跟老太太说请了个大夫过来,咱们让大夫看看。

    “老了身体不中用了,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我活到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怕的呢。”老太太面容慈祥,说话不急不缓,透着一股平淡的从容。

    维克托进来,先问了些问题,看是什么症状,哪里疼痛不舒服,时间有多久了,此类。

    心里大概有数后,便打开医疗箱,拿出听诊器风工具,进一步触诊检查、确认。

    整个下来大概花了半个多小时,维克托把东西收起来,出去洗了洗手。

    他在老太太面前没说什么,只给了沈娆娆一个眼神,然后道:“大概需要吃些药,沈小姐明天去医院取就好。”

    沈娆娆还要陪老太太说会儿话,就让小六先送他回,顺道付了诊金。

    沈娆娆跟老太太说话时,那个小孩儿总是蹲在门后面,大概是听她们说话。

    沈娆娆叫他进来,他却一下子跑了。

    “外婆,他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沈娆娆问。

    “十一岁,他爹没给他起名字,以前家里下人喊他七少爷。你啊,不用管他,他不爱说话。”

    都已经十一岁了,却连名字也没有。

    妈没了,爹有没不如没有,身世的确很惨。沈娆娆想到大老爷那几个被卖掉的女儿,是和这个孩子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姐姐,她们似乎更加惨。至少他还跟在老太太身边,好好活着。

    “对了外婆,我给你带了样东西。”沈娆娆想起来,赶紧从包里拿出巧克力,拿出一条撕开,“外婆你吃吃看,这东西叫巧克力。”

    田老太太对沈绕绕特别纵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欢实笑容。

    男儿趴在窗户便,层缝隙看向屋里。

    从前田家还富裕时,田老太太永远一副严肃的模样,田家那些小姐少爷没一个敢在她面前笑闹,大声说话都不敢。

    她的眼神总是很深,嘴角永远向下垂着,显得刻板而冷淡。

    后来田家穷了没钱了,那些以前看不起他嘲笑他的小妾庶姐都被卖了,别的靠着田光宗而活的人无一不哭天抢地,绝望疯狂。老太太还是那么冷漠,事不关己。

    他跟着老太太生活了两年,但他知道,老太太只是把他当成随便一个什么人,好比路边认识的,或者小猫小狗。

    这样笑得开怀的样子,真令人惊诧。

    现在他知道了,那个被搂着叫乖孙儿的人是她的嫡亲外孙女儿。

    “等过段日子,外婆也送你一件东西。”田老太太笑眯眯地说。

    沈娆娆略做认真点点头,“那我等着,您可别忘了。”

    田老太太一阵朗笑:“忘不了,忘不了。”

    .

    在隆城里,钱贬值得厉害,关嬷嬷说:“以前猪肉三毛钱一斤,一块银元能买三十斤大米。现在,有钱也没处买。”

    饥荒导致粮价飞涨,不止粮食,别的用来东西也跟着都涨了,唯一降的是人工。

    人不值钱,现在已经到了几斗小米就能换一个孩子的境地。

    沈老爷给沈娆娆留了一匣子银锭子,一些票钱。现在看来也不多。

    之前关嬷嬷想让她早点上京找沈老爷,沈娆娆不想坐马车走长途,寻思能火车过去,隆城没有火车,便想可以转去隔壁省坐,总有办法的。

    现在行找到田老太太,怎么着也应该先带人治病,再把人安顿好了才能离开。

    所以沈娆娆觉得她身上这点钱不够。

    之前的护士没骗她,洋人医院看病的费用高得吓人。

    “关嬷嬷——”沈娆娆倚着二楼栏杆,向下喊。

    “怎么小姐?”关嬷嬷从后院走进来。

    “嬷嬷,我爹他们先走,那有给我留下地址吗?不然我去了要怎么找他。”

    “当然有的!我记下呢。”

    沈娆娆眼睛一亮,或者她可以给沈老爷写封信,看能不能想法子汇些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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