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
这两个字落在任天野与简晞之间。仿若那刚刚穿透大玻璃窗投进走廊的曦光,一点点淡蓝,一点点光。但那光那么纤细,那么孱弱。
简晞都做好了任天野会愤怒的准备。
可任天野站在她面前,低头,唇边竟然只是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可这弧度,有讥讽、有轻蔑、有嘲弄。仿佛面前的她刚刚是说了一句多么滑稽可笑的话。
“你也太自作多情了。”任天野开口,语句锋利,“你以为,你还是七年前的简晞,是山海三中的小公主,是新闻学院所有人都捧着的女神?!七年里,倒追我的女人可以排出帝都,哪一个都比你更漂亮,更迷人!”
战斗力太弱了。
割不透她的心。
简晞:“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山海?为什么还要进传媒集团?为什么做民生组的组长?!任天野,别说你善心大发,回来扶贫。”
这一句话,彻底惹毛了任天野。
男人高高大大,一步直跨到她眼前。
“为什么?!你就一直想问这个为什么,是吗?!”他犀利,“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回来,回山海,为的就是——你!”
简晞呼吸摒住。
“我为了让你看清,七年来你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做的都是什么工作;我为了让你清清楚楚知道,你的新闻功底退步了多少,你的摄影技术有多糟糕!现在的你,拍不了现场,做不了暗访,写不了报道更完不成深度调查!”任天野无情,一句狠话砸下。
“简晞,你做不了新闻记者。你辞职吧。”
这一句。戳中了简晞。
她知道他手里有一百把刀,却没想到他选了这一把最锋利的。只需要这短短一句话,就能刺入她的最痛处。
辞职。母亲让她辞职。谭震让她辞职。
现在轮到任天野,要她辞职。
简晞咬住嘴唇。血色漾了一片。
任天野看不下去。
转身就走。
可是……他的脚步声,一下,两下,三下……第五下落下的时候,她倔强,冲到他面前。
拦住。
仰头。
“我可以辞职。”简晞痛快,“但是,你……回来。”
任天野瞪着她。不可思议般。
简晞迎着他,清清楚楚的声音:“你回到我身边。我就辞职。”
一刹那间,任天野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她扔进了冰水里,然后踏上去,用脚尖死死地磨住,踩得粉碎。
任天野恼怒,声音低吼:“简晞,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难道你忘了,我们七年前因为什么才分手;难道你忘了,你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留言说了什么!”任天野声音嘶扯,眼尾涨到一片彤红,“七年前你跟我说,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我!”
“你现在在做什么?每天缠着我干什么?逼我承认些什么?!要我回到你身边,要和我和你重新开始……我他妈七年前心都被你戳烂了,你现在跟我说,忘了吧,再来一次!”
“简晞,一辈子……还没到呢。”任天野咬牙,声音从齿缝里,溢出来。
她知道他很疼。
她知道当年他翻开手机,看到她最后一条短信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可是,当年的那天,她一样也疼得天翻地复,可他又在哪里?他又为什么不回她?!
她要分手。他就分吗?
简晞站着。
不动。
看着身侧的任天野,再要转身离去。
她忽然抬眼,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当年PX工厂爆炸的时候,你是不是……和曲领英在一起?”
任天野回头看她。
目光一撞,她的眼底已然是水光深漾。
任天野:“是你母亲说的吗?”
简晞不吭声。
唇瓣深咬。
任天野:“是。”
简晞摒住呼吸。大颗大颗的眼泪,已然荡漾。
任天野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清楚:“简晞,你相信我当初背叛了你吗?不,你从来都不相信。你要分手,你要离开,你要伤害我,只是因为……”
“你不爱啊。”
任天野的最后四个字。
终于把她戳了个稀巴烂。
那些一直隐在心底,忍在心底,僵在眼眶里的一切,全都被他的四个字,像手术刀一样地剥得清清楚楚,撕得明明白白。
那些日子,她是怎样的虚伪,怎样的自私,怎样的假意,都被他完全看穿。
他的爱曾有多沉。她的爱,就有多轻。
他的爱有多真,她的爱,就有多假。
那些日日夜夜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她有多么享受他的呵护、宠爱,就有多自私、虚伪、无情地把他的心都踩在脚下。他爱了多久,她就伤害了他多久。他想念了多久,她就让他痛了多久。
她竟是这样的简晞啊。
她竟是这样的人。
她本该在他面前无地自容,她现在却还倔强地、强求地,拉扯着他,要他……回来爱我。
简晞站在清冷的走廊里。朝阳已然冉冉升起。曦光褪去,灿阳洒落。可是这样金灿灿的光线,穿得透落地的玻璃窗,却依然穿不进她心底最深的一点点角落。
她全身冰冷,体温零度。
大颗大颗的眼泪,疯了一样潸潸淌落。
任天野退后。
一步,两步。
转身。
再没回头。
……
*
七年之前。
任天野不过二十一岁,简晞也才刚满二十。
正是一段热烈又飞扬的日子。那时中学学渣的她,被翘课也能学霸的他拎着提着催着,贴着耳朵哄着才考进了广播大学的新闻学院,成为了摄影专业的小学妹。
一入学她的清丽明媚就吸引了不少高年级学长的目光,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身边同年级的更多小学妹的目光,反而都投向了她的任天野。
那时他少年初长成,刚刚脱去了一身的少年青涩稚气,正是长到英俊高大,坚毅冷酷。扛着新闻学院总学生会主席的头衔,他一脸的又A又欲,一个横过来的眼神就能把女孩们撩得心尖爆炸。
她被满耳朵的尖叫弄得不满。硬是压着任天野不许和她公开恋爱。
于是任大神只能每天一边忍受小师妹的花痴尖叫,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己女朋友站在人群后,笑着对他挑眉。
到了晚上,就有人偷听到任大神捧着电话低低求饶:“晞晞,公开吧。晞晞我真不行了。”
她在电话里笑得放肆。
游戏玩得不亦乐乎。
每当下课从走廊上经过,听到满耳女生们的议论“主席好帅啊!”“好想和他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约会”“我才没你们这么花痴,我只想睡他!”
哦,你们想睡睡不到的那个人哦,我刚睡过。
她就脚步轻盈地走过那些女生,心里爽得快要起飞。
她就这么作天作地。
他就这么由她哄她。
一直待她作到了新年晚会。
她一不小心就喝多了。穿着一条掐着细腰的酒红色丝绒小裙子,一个人爬到大讲台的桌上,踢着脚尖上流光溢彩的水钻高跟鞋,放肆地一下一下地蹭他。
“任天野,抱抱。”
她的声音,软到无骨。
台下所有的男生女生都僵住。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又高冷又禁欲的新闻系主席一定要爆.炸。
但谁知,这位全新闻学院女生的梦中情人,居然转身弯腰轻握住她纤白的脚踝,替她一手拎住将要滑落的高跟鞋,一手就揽住她极柔软的纤腰。
“晞晞,别闹。”他低了眉宇,柔了声音去哄。
竟将她一下就按在自己胸口,伸手抱起了水一样娇软的姑娘。她纤细的肩膀贴靠在他的胸口,明媚艳丽的脸孔被酒色染得微红,笑意爬满眉梢嘴角,笑得月芽一样。
整个会场里的人全都惊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公主抱着她往外走。
有好事地人追问:“天野,你和她……”
任天野抬头,声音清朗:“我女朋友。原配。”
整个晚会现场,瞬间炸了。
一晚上整个新闻学院、广播大学,甚至连BBS、微信群、朋友圈里全都是他们两个相拥的照片。不知有多少新院少女的芳心一夜梦碎,不知有多少的学长纵酒到天明。
她那晚笑得无比肆意。他的宠爱,他的放纵,让她得意了太久太久……
*
任天野对她,真的太好太好。
从十七岁两人定情,他便把她放在掌心里捧着,放在心尖上宠着。
她不吃葱丝不吃蒜,不吃香料不吃甜,他就每天早早给她起床打饭,一点点把饭菜里的调味品全部挑完。
她下雨从不穿雨衣不拿伞,只要下楼他一定就守在门外。不是帮她撑伞背书包,就是蹲下帮她换雨鞋,等她到了教室连小白鞋的鞋尖都不会湿。
她上课笔记是他记,她下课作业是他写,她的摄影作品拍得一塌糊涂,他哄星星哄月亮一样地带她爬山补拍。她爬到一半就撒娇不走了,他硬生生花了两个小时把她背上山顶,陪她拍了日出再把她背下山。
她摸摸他汗湿的脊背也心疼地问:“天野,你累不累?”
他凑过来,热哄哄的呼吸蹭她:“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累。”
她小巴掌落在他脸上,一手推开。
那时的她,活得简单而恣意,过得甜蜜而幸福。她就那么任性地享受着他的呵护宠爱,他从十八岁以来,就对她全部的爱。
有时候,她又任性,逼他说一百遍“爱我”。
他特别乖。电话打了一遍又一遍,说完一百遍“我爱你”,才哄她睡。
她在朦胧之间,听到他轻声问:“晞晞,你爱我吗?”
她哼哼唧唧的。又困,又懒。
猫儿一样耍赖,直接把电话挂断。
*
再后来,他终于凭借自己的努力,打拼进了最想进的洪教授的导师团队。未及毕业已经在媒体上有多篇报道发表。导师非常喜欢他,鼓励他进入更加困难的调查课题。
他热情高涨。就开始有些忙。
她留在学院。就有些被微微忽略。
她有点不太高兴。
就开始常常打他电话。
一个两个三个……一天打到三五十。
他忙完匆匆从现场赶回来,衣服都不敢回宿舍换就跑来哄她。哄来哄去都哄不好,直接把人抱到膝头亲。亲到她耳尖发红,双膝发软才放过他。
再后来,他无论去哪里,都必须一个小时打一次电话给她,半个小时给她发短信。
不论他去哪里,不论他是否在新闻现场。
他就由着她。听她。任她。宠着她。
直至那一日。
他终于在导师手里拿到了最重要的一个调查课题——山海市滨海新区化工厂,地下PX项目。这个课题让他激动得全身发抖,告诉她如果做成,他也许就会成为“改变山海”的人。
她脚尖踢着小石子。她不想他改变山海,她只希望他能“改变她”。
于是他求她放他去现场。她答应了。
但是第二天一早,她又反悔了。
她无数个电话打给任天野——
你回来。你回来。你立刻马上快点回来。
任天野没有回。
二十几个电话打过去,他一个字都没有回。
简晞一个人站在宿舍门口,全身冰凉。
因为她的宿舍里,坐着她三年来都没再出现的——妈妈。
李海娅手里拿着一个厚信封,对她招招手。
简晞僵住。
李海娅神色微淡,就像谈论今日天气一样随意:“我们约好的三年到了。晞晞,跟我走。”
简晞疯狂摇头。
抬手就继续给任天野打电话。
李海娅手里的信封猛地丢在地上,洒落了一地她和任天野在一起的照片。
他们初始在一起的,他们高考时,他们大学里……任天野的数量更比她的多的多,他在社团里,在学生会里,在导师团队里……
母亲监控了他们在一起的整整三年,甚至他们在一起的每一笔花费,每一次开房记录都清清楚楚!
简晞头皮发麻,脑子都要炸开。
李海娅看着呆滞的女儿,简单轻松地说:“可以了。三年里你想享受的,都享受了,还有什么好留恋?别说什么你真爱这个任天野,不可能的。你是我李海娅的女儿,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不过就是因为你那小小的童年创伤,你爸爸对你的抛弃,和妈妈对你的掌控?”
“晞晞,你对他不是爱情。你要的只是一个发泄口,一个情感对象。可怜这个孩子,就这么撞进了你的手里。现在,你玩够了吧?可以走了?”
简晞如浸冰水。
全身凉透。
她是从没有和任天野谈起“爱”或者“不爱”,这三年,她就一直任性地享受着任天野的疼爱,呵护。
从母亲那里来的压抑,从父亲那里来的无视,她都任性地倾倒给他,要他肆意地付出宠爱。
可是,不爱吗?她不爱他?
简晞看着母亲。
母亲仿佛对她的这种表情早有准备,最后一套照片生生地扔到她的眼前。
任天野导师团队里的漂亮姑娘,播音系那个总是对他甜甜笑着的妹子,曲领英。他们一起加入了这次PX化工厂的调查项目,他和她,日日夜夜在一起。
简晞炸了。
那一刻,她觉得全身燃烧,几乎涨得彤红。
在她的心底,任天野是她的。是她一个人的。无论她爱他,或者不爱他,他都不能、不应该、不可以走到别的女生身边去。他怎么可以不看她,他怎么可以看别人!
*
于是简晞疯了一样地去找他。
她拼命地打电话,打电话。任天野……你回来。任天野……你回来!
他一个都没有接。
她跑遍他们会去的现场,脚上的高跟鞋磨烂了她的脚。她流着血找到海边的化工厂,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人烟,满地荒芜,满地青草。
她最后一次打电话,铃声在荒凉的工厂里长长远远的响。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回声。
等到耳边终于传来电话被接通的声音时,她疯了一样地喊:
“任天野!你为什么不回来!任天野——”
她叫出他的名字。
就晚了。
她捧着电话,看到眼前突然白光一闪。荒芜废弃的工厂,突然间像从地下腾起了滚烫的热气,掀起一块块长着青草的地皮,猛然间惊天动地——
炸响在她的耳边。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被扔起来的。
接着再重重地,脊椎落地。
全身仿佛断成了一截一截,皮肤被那光芒撕得乱七八糟。
她闭眼之前。看到一片漫天的烟尘。铺天盖地的,火焰一样。
……
再醒来。
母亲像疯了一样地对别人嘶吼咆哮:“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如果她出事了,我就跟着从这楼上跳下去!谁也别碰她,谁也别想活!”
她拿起手机。
一个字都没有。
爆炸前她那样的嘶吼哭喊,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回。
她躺了三天三夜。
在黑暗里。
听着墙壁上挂钟嘀嗒嘀嗒的声响。她如幼时一样,把那些数字数了一千七百遍……
眼泪,都埋进了枕头里。
第七天。
她开口对母亲说:“我想走了。”
*
她回了蓉城。像是换了一个天地。养了很久才养好了伤口,然后按照母亲的安排,飞往国外。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简晞一个人坐着。
听着耳边发动机轰鸣的声音,她一片恍惚。
想起他,她竟然没有觉得心痛。
只觉得整整过去的三年,好像化作了一个梦。
梦里的那个人宠她,疼她,爱她,都好像又遥远,又短暂。
也许真的像妈妈说的一样,她不曾爱过。
只是年少时飘荡的灵魂太孤独,才想要寄托。恰好那时,他来了。她倚他,信他,依恋他,却从未把心交付。
她不知道,他是否也曾看穿过这样虚伪假意、骄傲而任性的她。
只是在飞机穿越云层,她将要离去时,心尖只有一句话——
任天野,这些年你爱我,真的……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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