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阁天高海阔,风景怡人。
王卓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是第一次进了潮声阁觉得它有点人气。江月寒习惯孤独,从来不会把时间花费在房屋的装饰上,以前屋子里只有简单的几样家具,看上去单调又清冷。可是现在屋子里除了原来的东西,还多出来一些点缀。
窗台边放着从外面采回来的野花,插在白瓷瓶里养着,风从窗口吹进来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花香。居室和客厅用一张屏风隔开,休息的小厅多出来一张竹椅。外边院子的小石台上晾晒堆积太久的书籍,有翩翩起舞的蝴蝶在书上嬉戏。
王卓递上进退堂的账册,江月寒直接在客厅看起来,谢君卓招呼王卓坐下,自己去外边的小院打来井水烧开泡茶。
修者一啄一饮皆是修行,谢君卓对茶多有偏爱,也会一手泡茶的好手艺。江月寒给她备了茶叶,带着一点淡淡的茉莉香。
泡一壶好茶要合适的水合适的杯盏,谢君卓掌握火候,很快屋子里就多了一抹淡淡的茶香。她给王卓倒了一杯,剩下的一杯留给自己。
江月寒不喝茶也不喝酒,她只喝放凉的白开水。谢君卓早在水沸腾时就倒了一杯放在余下的凉水中冰镇,真会儿温度正好。她把水放到江月寒的右手边,方便她等下饮用。
进退堂的账册看似只有薄薄的一本,但实际上里面是一个包罗万象的阵法,里面有进退堂近百年来的记录,要想全部看完是一件很耗时的事。
王卓放下账本就想走,可看江月寒的意思却没打算就这样让他离开,他只好留下来,和谢君卓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江月寒不理会他们二人的谈话,专心致志地看起手上的账本。
进退堂是三清宗一个重要的堂口,之前因为交给谁管理这个问题,三位仙君和长老们各持己见,后来还是玉清一锤定音,丢给王卓的师尊。
王卓的师尊是个奇葩,说他不务正业他的修为没见落下过,说他天纵奇才,他却连简单的阵法都画不对。收他为徒的长老在一次宗门任务时不幸陨落,门下的弟子都另寻师门,只有他选择留下。玉清感念他的仁义,平日多有照拂。
他没有师尊撑腰,和宗门各方利益都不沾边。玉清选他,也不触犯各方的利益,大家商量后都觉得可以。
现在算一算,从他接手进退堂快有十年。一开始还管一管,后来便丢给王卓,做起甩手掌柜。
江月寒突然要看账册不是心血来潮,是谢君卓入门那天见到王卓时,她依稀记起前世就是这一年进退堂出了一件大事,王卓和他师尊牵扯其中,二人因此双双殒命。江月寒那时在闭关不知事件全貌,只记得玉清很生气,和另外两位仙君置气很久。
而进退堂也换了别的人接手,新来的人明显不如王卓二人,管理事物经常出错,账本写的漏洞百出。玉清大发雷霆,但因为另外两位仙君一唱一和,后来不了了之。江月寒那是还小,看不懂这些人的险恶用心。
后来的进退堂越来越堕|落,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完全变成了一言堂,下面的消息只要有钱,不管是什么样都能送到三位仙君面前。但如果没钱,就是十万火急也拦在乾坤殿外,半点风声不漏。
而就是换人的第二年后,下面道门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案。一位早年拜入道门的女修因为和同门生了嫌隙,离开道门后怀恨在心,自甘堕|落鬼道,屠城献祭,沦为地煞,残害生灵。当地道门束手无策,只得向三清宗求救。
屠城献祭是重罪,不管放在哪个门派都不容姑息。更何况这事闹的大,佛宗和阴阳玄宗都有耳闻,更加不能善了。无极仙君当场震怒,派出两位长老带人去处置。有长老出马自然马到功成,但后来阴阳玄宗传出不一样的声音,那事另有隐情。
玉清得知后质问过进退堂的弟子,他们一口咬定消息没有错,说阴阳玄宗不安好心。那位女修已死,身后是非都由别人辩论,玉清什么都没问出来。而阴阳玄宗也开始三缄其口,不再提起这事。
玉清后来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还和江月寒提起过,他当时知进退堂有问题但心存侥幸,以为他们在这种大事上不至于糊涂,可到底低估了他们的恶意,说不定真出了一桩冤假错案。可事情已经尘埃落地,那女修没有亲朋好友在世,玉清就是想挽回也找不到机会。
而受这件事影响,道门开始江河日下,最后越来越乱。以至于谢君卓横空出世,竟被她逼的节节败退,无人能敛其锋芒。
这一世得以重来,前世混乱的因果江月寒会一一拨正。进退堂是后来一连串事情的开端,她要管就先从进退堂入手。王卓和他师尊一个都不能少,这个地方还是只有交到他们手上江月寒才放心。
说不定还能避免前世那件冤假错案,让这一世的玉清不必在为此自责。
合上手中的账本,江月寒并没有发现有不对的地方。她端起谢君卓为她准备的水轻抿一口,看向王卓道:“邹师兄可还是老样子?”
面对江月寒的询问王卓有些受宠若惊,道:“师尊一向如此,就是长老们前来他也不见得会从那张摇摇椅上起来。”
正在喝茶的谢君卓一愣,诧异地看向王卓。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无礼,连忙收回来垂首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眼观鼻鼻观口,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进退堂就两个人,谢君卓还以为亲王卓那人是某个师兄,不料竟然是他师父。这关系还真不是一般的非比寻常,看他师父那熟练的样子平日肯定也少这样做,什么时候三清宗如此开明了?
王卓没有错过谢君卓的视线,他们师徒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但知道的人并不多。今天也不知道他师尊怎么回事,突然在谢君卓面前来这一出。王卓知道谢君卓尴尬,他自己也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过走上这条路就注定要被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王卓并不会因为旁人的眼光就无地自容。有些东西,若是因人非议就放弃,那一开始便不值得坚持。
江月寒没有注意到谢君卓的反常,也不知道她今天受了不小的刺激,而是蹙眉思考王卓的话。邹不闻走到今时今日都是靠他自己,背后没有任何人撑腰,以至于他的性格十分古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干什么都全凭高兴。
这样的一个人坐镇进退堂,难免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但他从不踏出进退堂,经手的事务也挑不出毛病,想要拉他下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别人能找到他的弱点,然后从他的弱点下手。
可他这样的人会有弱点吗?江月寒没听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特别害怕的事,真要说点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对王卓这个徒弟很好,为他争取了不少的资源。
江月寒想到这里抬头看向王卓,他入三清宗也有些年头,修为在年轻一辈中算是中等偏上,办事能力也不错。此前玉清交给他好几件事,他都办的妥帖,不骄不躁,是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
这样一个徒弟,算得上是邹不闻的骄傲。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想必邹不闻也不会无动于衷。
摧毁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摧毁他的意志,从他的弱点开始,让他一点点绝望。江月寒了解前世那些人,上下一合计,大致猜出一些事。
王卓和邹不闻她保了,这一世这场因果应该有一个好的结局。
江月寒把桌上的账册还给王卓,道:“替我给你师尊带句话:射姑山要迎来雨季,小心照顾他那个小池塘,别把里面的鱼养死了。”
进退堂门口的小池一开始虽然是邹不闻建造,但他也就一段时间的热度,一想到要清理水池,给金鱼喂食,他便早早地躲开了。要不是王卓经常打理,说不定水池早就枯叶堆积,鱼死花谢。
江月寒突然来这一句,不但王卓愣住,谢君卓也有些诧异。她这话明显别有深意,是要提醒邹不闻什么事。
王卓接过账册,深深地看了江月寒一眼。都是在宗门里打滚摸爬的人物,他岂会不明白江月寒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开口提醒的人会是江月寒,那个不理宗门俗事,不擅长人情世故的江月寒。
“江师叔的话我记住了,我今日也出来的够久,就不叨扰了。”王卓起身作揖,谢过江月寒的好意,转身出门。
谢君卓见状从座位上起身,道:“王师兄,我送你。”
王卓看了江月寒一眼,见她没有表示知道是谢君卓自己的意思。许是谢君卓笑的分外天真,王卓没有拒绝。
谢君卓说是送他,其实也就是送出院子。
门外竹叶萧萧,海浪生潮,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王卓衣袂飘飘,他长得并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很惊|艳的美男子,却让人觉得十分舒服。五官端正,身着圆领袍时有一种淡淡的距离感。他此刻站在竹林的倒影下,神色藏在阴影中,让人有些看不清。
谢君卓笑意明媚,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她站在林间小道的石阶上,手上抓着一根竹叶条。那是才剔下来不久的新枝条,叶片尚未卷曲,但生气已经流失。
谢君卓不紧不慢地拔掉上面的竹叶,只留下光秃秃的竹条。
王卓知道她有话要说,并不催促她,而是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王师兄,你和你师尊……”谢君卓将竹条拿在手上,说话的时候并未看向王卓,而是投向凉风习习的竹海。
王卓对这话并不意外,他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嘴角微微上扬,道:“事情是谢师妹亲眼所见,我即便否认也毫无意义。他是我师尊,也是我喜欢的人。我知道这种事大逆不道,会被人戳脊梁骨,但我不在乎!”
有些话在心里压的太久,说出来后王卓只觉得一身轻松。
当初他拜入三清宗时,邹不闻是负责招新的弟子,他懒洋洋地坐在地上,无悲无喜。阳光落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黄|色的光晕,他低垂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王卓多看了两眼,等另一个负责招新的弟子开口,他才发现邹不闻只是睡着了,其实什么都没想。他那么随性,眼中心中什么都装得下又好像什么都没装。
王卓当时一时脑热,便直接拜他为师。邹不闻只是懒散地看他一眼,哦了一声,看不出欢喜也看不出拒绝。王卓心怀忐忑,以为自己不讨喜,入门后拼命修炼,渐渐发现自己师父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王卓的承认让谢君卓心生感慨,她又何尝不是和王卓一样,爱着自己的师尊。只是她的心思被藏起来了,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王师兄不用担心,这件事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谢君卓拍拍王卓的肩,别有深意道:“我初来乍到,日后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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