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微微一动,而后渐渐辟出一道人影。一男子身着黑色的夜行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元宜身前,恭敬地俯身抱拳。
“启禀少小姐,东西到手了。”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沓中等厚度的纸册,给元宜递了过去,“今日御书房外的禁军大部分被调离,只有零星几人把守。苏公子昨日受伤,今日也没有其余的人阻拦属下,办事极为顺利。”
元宜缓缓把那卷宗揣进里怀,指间轻捻空中飘过来的孤叶,声音飘渺:“那便好。今日之事,辛苦你了。我一会儿要回殿中,你便也退下吧。”
她沉默几秒,又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小心誉王。”
那道影子微微点头,随后抱拳告辞,鬼魅般的身影即刻消失不见。
元宜抖落掉手上的叶子的碎末,目光悠远,望着静谧的夜色,低声轻叹:“可谁知他出手,下手还是重了些。”
早在三日前,元宜与苏子和商议窃取卷宗的时候,就探讨过第二种备选方案。那日她在太子面前一番陈述之后,携着苏子和迅速离去。但行至转弯处时突然觉得身子一重,心上又浮上来熟悉的焦躁。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她隐蔽地朝四周一瞧,果真瞧见远处的小亭里站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是谢钧辞。
元宜当时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面上不显,心底却重重画了个弧。他心思向来缜密,今日徒然在自己身边看见一副不甚熟悉的内侍面孔,定会差人仔细盯着。
那阿丽就是最好的人选。
因此晚上苏子和提起提前偷卷宗的时候,她先是微微提高了些嗓音,故意让守在门外的阿丽听见。而后随意讨论了些不甚重要的家务琐事,待阿丽离去,才又和苏子和商议新的计划。
元宜在宫中的眼线,不只有苏子和一人,还有一些母亲给她留下的暗探。这些暗探武艺高强,行动鬼魅,是她最后的底牌之一。因而一旦苏子和暴露,这些人可以迅速地顶上前。
那日她和苏子和说到谢钧辞之事,暗自商议,如果这两天不□□稳的话,便让苏子和假意受伤,以让他人放松警惕,之后她再重新安排新的人选。
可谁知还没等他们自己动手,苏子和就被重伤。元宜虽然给他服用了母亲留下来的药丹,但仍万般懊悔。但事到如今,也只能依旧按照原来的计划,通知暗探,另行行事。
事情大体顺利,只是连累了苏子和。元宜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卷宗,眼眸幽深。
半晌,湖心亭中人影一动,湖中涟漪轻颤,上空迅速掠过一道紫色的衣角。不远处的湖面上突然波动了一下,溅起小小的水花,湖面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小小的香包在水中浮浮沉沉,最终缓缓沉入幽暗的湖底。
*
金銮殿中灯火通明人影交错,空气里弥漫着酒食的香气和女眷们身上甜腻的脂粉香。元宜神色自若地赶回到宫殿里,见舞女们正恭敬退场,便拍了拍吃得正欢的叶娴,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何舞女们不再跳了?”
叶娴被元宜吓了一跳,嘴里的食物险些没喷出来。她幽怨地看了一眼元宜,迅速咽下嘴里的东西,低声回应道 :“皇上一会儿要宣布太子的婚事,就将这些舞女下去了。”
她掏出绢帕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好奇问道:“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她又伸出下巴悄咪咪地点了点对面的谢钧辞,继续说道:“人家誉王比你走得还要晚,都比你先回来了。”
元宜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今晚吃了些不大合适的东西,肚子有些痛,便去的时间久了些。”她探手给自己倒了杯水,抬眼随意地看了看对面的男人。
谢钧辞正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幽深的桃花眼依旧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凉凉的目光滑过她空荡荡的腰际,在那里停滞了好久。
元宜眼睫微颤,坦坦荡荡地将酒杯斟满,而后又是一饮而尽。
“咳咳。”主位上高高坐着的皇帝突然重重咳了两声,身边的李有福忙为他送来温水与绢帕,又朝众宾客挥了挥拂尘。台下的人见状也都渐渐熄了声,屋子里瞬间安静,只剩皇帝略显痛苦的咳嗽声。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接过温水润了润嗓子,又拿明黄色的绢帕细细擦了嘴。浑浊的眼珠淡淡望了眼台下众人,然后皇帝沙哑地开口道:“朕现在,有一件要事宣布。”
他转头看了看下方端正坐着的太子谢言和郦国公主冶媖,缓缓开口:“郦国使臣此次入我大楚,舟车劳顿,心向和平,是我大楚之福,也是我们两国之福。今日朕心甚悦,众爱卿也都在,索性借今晚之机,商议商议太子婚事。”
谢言闻言一愣,有些怔怔地捧着手上的酒杯。皇后凤眼斜他一眼,溢出些不甚清楚的神色。
冶修却是一脸从容。他行云流水地放下酒杯,掀起衣袍,稳稳地行至殿中。他仰头望着皇帝,而后微微俯身,声音不卑不亢:“郦国此次来大楚,为的就是两国的友谊与和平。为此,郦国特送来郦国公主,望两国联姻,永结同好。”
“好!甚好!”皇帝看着台下的冶修,高声大笑,枯槁的手指捋了捋稀疏的胡子。他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冶修平身,而后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太子与郦国公主年龄相仿,朕不如做主将公主嫁与太子,如何啊?”
冶修偏头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冶媖,后者放下手中的食物,朝他轻轻颔首。冶媖优雅起身,朗声道:“听从陛下吩咐。”
皇帝闻言一笑,又转头注视着另一边的谢言。
谢言自小沉迷读书,鲜少关心男女之事。加之皇后宠爱,推了之前好几次赐婚,因而现在东宫里一个侍妾都没有,更别提太子正妃与太子侧妃。但今时不同往日,皇后皇帝两个人的目光沉甸甸的压在身上,谢言就算再是不愿,也知道这次的赐婚是逃不掉了。
于是谢言快步行至殿中,恭敬叩首:“谢父皇,儿臣遵命。”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大手一挥,直接拟了圣旨,迅速地将两人的婚事定下了。两国联姻之事,在此便落下帷幕。
联姻之事定下之后,皇帝又宣舞女们进殿表演。腰肢弯折,歌舞升平。酒过三巡,香气满屋。酒宴已举行了数个时辰,此时夜色已深,众人也都有些疲乏了。皇帝更是双眼微眯,苍老的脸上露出困意。身边站着的李有福看着皇帝的样子,轻声说道:“陛下,这也不早了,咱不妨回去歇着吧。”
皇帝半耷拉着眼皮点点头,起身朝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先行离去。苍老的身躯在夜色里微微晃动,而后渐渐淹没于广袤的黑暗里。
皇后见皇帝已经离去,抬眼望了望外面的天色,也伸手招来侍女,由其搀扶着离了宫。一场宫宴已经走进尾声,众臣和女眷相继离场,离宫的路上马车列队而行,少有地有些拥挤。
殿中的叶娴正在和盘子里最后的几个凤爪作斗争。
凤爪已去骨,由特制的酱料腌制了数小时后,放于坛子中蒸至软烂。而后用凉水浸泡,放上冰块使其变得冰凉,又浇上用柠檬、荔枝、果酒、辣椒等物做成的料汁,搅拌均匀。最后再在盘中放上些花朵点缀,酸辣清甜,爽口美味。
元宜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鼻尖香气萦绕,却是半点胃口也没有。殿中的人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大多是皇子公主还有努力攀高枝的下层官员和少数女眷。
其中就有那林夫人和元清宁。
林夫人正携着自家女儿与一仪容精致的胖妇人聊得火热。林夫人拉着胖夫人的手,嘴巴张张合合,吐豆子一样唠着家长里短。上至家中老人,下至襁褓里的孩子,把其家中有几名适婚的公子了解得十分透彻。
元清宁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按照母亲的吩咐强撑着一副阳光娇俏的笑脸,另一边却是偷偷摸摸地看着依旧坐在席位上的谢钧辞。
谢钧辞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里端着小巧精致的酒杯,在嘴边放着,却并不张口饮下。目光笔直地望着对面,比起先前更显得肆无忌惮。桌子上的食物半点也没动,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
元宜自是早就感受到了对面男人坦荡而又灼热的注视,她不想与他有什么意外的眼神交错,索性侧着脑袋望着叶娴吃凤爪。
只是透过凤爪和叶娴的缝隙,她却看见,元清宁望着谢钧辞,纠结而又情感满溢的目光。她心中微微一动,脑子飞速地转动起来。
郦国使臣正要被宫女们领着前往歇息的寝殿。谢言与冶修冶媖简单交谈一会儿,便也转身告辞。只是谢言并没有直直走向大门,而是脚尖一转,朝另一侧的元清宁的位置上走过去。
冶媖走在最后,随意朝旁边一看,就正好看见谢言的举动。她眉头一皱,猫一样的眸子微微眯起。她脚步一顿,支开了身边的宫女,而后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待着,一眨不眨地望着谢言前去的方向。
元宜自然也是没有错过。她眉头了然地舒展开,随后拍了拍叶娴的后背,好笑地说:“你先慢慢吃着,我一会就回来找你。”
说罢,她看也不看对面,只利落地转身,缓步向元清宁的方向挪过去。
谢钧辞眼中一沉,依旧一言不发地坐在原位,只是手上的酒杯却被捏得几乎变形。他深深地望着元宜的背影,顿了两秒,将杯中的酒仰头喝下。
元清宁正专注地看着谢钧辞。她嫉妒又疑惑地想着为何他总是认真地看着对面的时候,却发现面前一晃,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正正好好地挡住了谢钧辞的身体和脸。
她有些气恼地抬起头,刚想开口把这人支开,却在看见男人脸的时候骤然怔住。
谢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元清宁,手中折扇在空中点了点,展开之后而又迅速合上。他从上到下将元清宁细细看了一遍,又在她用眼线勾勒的眼眸处停留了很久。
之后他面色突然沉了沉,语气不大友好地开口问道:“你就是元家二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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