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上来!”雁归喊叫的声音响起,缓慢摇着小舟靠近。云意姿吃力地将手里人送去,雁归如同拎鸡仔一般将他扔到船上,船身晃了一下,肖珏闭眼一声闷哼,趴着呕出水来。
周昙君退了一步,雁归察觉到,立刻惶恐:
“怠慢了公主,是奴婢思虑不周。”
“无妨,救人要紧。”周昙君不甚在意,“你可看见是谁行凶?”
雁归摇了摇头,向仍在水里的云意姿递出手,回忆道:“奴婢只依稀看得个人影,穿着黑衣,身形倒是瘦削,转身时,右脚似有些跛态……脸容没瞧清楚。”
她看着云意姿,眼底微含着笑,“倒是这一位,真真让奴婢大吃一惊。奴婢才瞧得个影子,不想她便如泥鳅一般溜走了,真是好过人的眼力与水性。”
云意姿只觉此人腕力极强,胳臂有力,心底正暗暗赞叹。
猝然得她一句赞,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笑来。
雁归拉了她上船,解了外衫给她:“还有你的鞋子,喏,收在船尾呢。”
云意姿轻声谢过。
周昙君笑道,“稀奇,你这锯嘴葫芦,也有闲下来夸人的时候。”
又沉了脸色,“既是跛子,想必逃窜得不远。犯事竟犯在本宫眼前,出门没看黄历,本宫定不会轻饶了这等穷凶极恶之徒。雁归,一会你叫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卫士,沿着通往太液池的各个小径搜寻,一旦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押送到芳菲苑来见本宫。”
雁归称是。
云意姿见主仆说话,而将肖珏撂在一旁,拧了拧湿透的衣衫欲言又止,周昙君见状,对她点了点头道:
“人既然是你救上来的,去看看吧。”
“是。”云意姿三两步上前,蹲在肖珏身侧,见他脸色僵白得可怕,眼下更是隐隐发青,心说别是死了吧,又见他手中握着什么,一根红绳若隐若现,手指微动。
云意姿不动声色,轻轻将他的头颅搬动,见他并无半点反应,忽觉掌心里有种不同于水流的湿润,翻手来看,竟是鲜红粘稠的血液。
看来是那后脑的创口了,她唏嘘,不知他这算不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将他靠放在自己腿上,用手掌着,小心翼翼不让伤处磕碰到。
肖珏其实并没有昏死过去,只紧阖着眼在恢复力气,忽然感觉被人揽入怀中,鼻尖嗅到淡淡的香,脑后一片柔软,那尖锐的痛感好似都麻木起来……
感觉到她微弱地打着摆子。
大概是泡在水中久了,他竟不觉得冷。想她这样颤抖,定然是冷极了,便自发地想要靠她近些,供些暖意。却不知自己现在就是个天然冰块,挨着她反而让温度降得更低了。
云意姿一哆嗦,低声道,“别动。”
肖珏便乖乖地没有再动,身体放松了下来。
到了岸上,雁归去传递命令,卫士们围上来要把肖珏带去救治,七手八脚的,却见少年把身旁女子的手腕拽住,死死地抓着,卫士们面面相觑。
周昙君见了,下意识皱眉。
她哥哥是前几年娶的燮国公主,俩人夫妻和睦,她瞧那嫂嫂也算顺眼,看到此人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那位公子珏了,因他生得同肖琼燕有五六分像,小脸美人尖,除了眉毛黑些浓些,都是直鼻细唇,精雕细琢。
大概是年纪尚小,这昏睡的样子竟是比亲姐姐还要显得羸弱。
许是刚刚才遭戕害,受惊狠了,下意识把离得最近的人抓着不放,当作救命稻草一般。
果真,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弱质之辈,上不得台面。
纵观整个燮国,恐怕只有那位嫡出的世子堪当大任了,周昙君不屑地想,忽见肖珏睁开眼睛,那幽冷暗沉的墨色,竟立刻将柔态给冲得一干二净,只剩淡淡的煞气了。
离他最近、正要去掰扯他手的卫士被这眼神激得浑身一寒,不知不觉便客气起来:“公子,您受伤了,还是速速传医官为好。”
肖珏只冷冷地看着他,眼珠阴沉。
周昙君心里一紧,直觉此人并非表面看起来好相与,轻咳一声,对云意姿道:
“身上湿透了还不去更衣,莫非是想要在一会儿的宴会上给本宫丢脸么?”
这是留她在身边侍候的意思了。
云意姿大感满足,功成身退,却死活抽不出手来。他竟把她的腕拽得死紧!
暗暗咬牙,小病秧子莫不是磕坏了脑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好在众人只当情况紧急,并未觉得不妥。
少年抓得指节泛白,有种不可理解的执拗,云意姿只好低头,柔声劝慰:
“公子,您松手,好不好?”
她的发丝还滴着水,滴在他的鬓边。他望进她的眼底,说:“不好。”
竟是当众耍起赖来,不过能听懂她的话,倒是没有傻。
云意姿淡淡道,“您后脑有伤,又浸了水,伤势拖着怕是要恶化的。大家都很担忧您,您也体谅一下,好不好?”
跟哄小孩似的,却是真奏了效,他慢慢地把手松开了。云意姿刚想起身,又一把被他拖住手臂,踉跄一下,不得不再一次蹲了下来。
眉目间染上淡淡的恼意,她将他看着。
他盯着她说,“我谁都不信,我只信你。”他一字一句说:“你背我回去。”
云意姿一口回绝:“怕是不成的。”
他表现得很沉静:“又不是没背过。”
周围一阵寂静。
等下……他们听见了什么?
公子珏与这媵人……?
卫士们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悠,充满了八卦气息。
云意姿:“……”
周昙君却不喜少年的阴郁霸道,口气强硬起来:
“公子是伤重糊涂了,说胡话呢。这是本宫身边的媵人,公子还是顾惜自个儿的名声为好。一会儿她随本宫赴宴,也不好在此耽搁,还请公子体谅则个。”
就差直说公子自重了。
见他脸色不善,又慢悠悠地安抚道,“此事本宫自会禀报王上,将幕后主使查个水落石出,给公子一个交代。公子便安心回去养伤吧。”
肖珏终于正眼看了周昙君,“既是公主的人,那么救在下定是发自公主好心。公主这般良善慈悲的好人,定不会见宫中有人伤重,却拒绝一个小小的请求吧。不瞒公主,其实在下连动一动都感到头晕目眩,怕是一刻都撑不下去了。”
看着云意姿,眼瞳清澈若琉璃,“除了她,我无法信任旁人。”
说完微阖双目,竟显出一种脆弱无比的美感来。
一顶“良善慈悲”的大帽子扣下,周昙君一时语塞,毕竟要竞争王后之位,首当其冲便是德行。俗话说好人做到底,硬要扯什么男女大防,方才救上来时搂搂抱抱,大家都看见了,这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只念在肖珏年幼,又男生女相,大伙儿看着才没什么异样。现下不过借人出去搭把手,又不是什么大事。
可她总觉得这肖珏不像个好东西,眼里总压着什么,周昙君担心自己好不容易挖来的人才,给这家伙打了牙祭,连渣都不剩。
场面一时僵持住,还是云意姿率先松了口,“罢了,伤患为重。”
只对肖珏道:“公子,得罪了。”
她一把将人拉了起来,拽到背上。
肖珏给她晃得伤口剧痛,喉咙发呕。只强忍了下来,伏在她的背上,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肺里如同一口破风箱,呼啦呼啦地响。
湿发糊在脸上,眼睛睁都睁不开。
云意姿披着干衣,朝前大步,将跟着的卫士远远甩在了后面,微侧头,压低声音道,“您方才的举动,很是不妥。”
他虚弱地回应:“……有么?”
她点头,“公子饱读圣贤书,当知男女授受不亲。”
肖珏想了想,说,“那你亲我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男女授受不亲。”
“……”云意姿静了一下,“那不是亲你。是渡气。”
“……”
少年的耳根浮起红晕。
他当然知道那是渡气,这么问不过是想戏弄一下她,看会是什么反应。
可是她怎么能这么镇定?!
他懊恼地耷拉着脑袋,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这女子很瘦,可是这瘦弱的脊背又很不同,看着柔弱十分,却充满力量。能支撑着他走过长长的一段路,带来难以言喻的安心。
两个湿透的人就这么紧贴着,风吹过来,身上像是裹了一层冰一般的冷,冷得他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胸腔里却像被谁放了一把火,热烘烘的,连绵不断地烧着,直烧得血肉筋骨都要融化。
云意姿捞着人的腿弯,每走一步都觉得好不沉重,突然间,感觉身上人的体温竟是慢慢地滚烫,传来强烈的咚——咚——声。
“心跳怎么这么快?”她吓了一跳,暗自嘀咕,
“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一说完,脖子便被两条手臂环住了。
像冰冷的蛇,滑腻腻又阴森森。
云意姿惊得差点把人摔下去,却有一股气息擦过耳畔,贴在她的耳边,极低地说了三个字。
“谢谢你”,硬生生糅了七八九种滋味在里面。
不像要谢你,倒像要你的命。
云意姿飞快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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