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自己会来到这里，苏珈也没有想过妈妈真的会回来接她。也许是因为期待经过太长时间的消磨，已经消失殆净。
周素心来这里之后连着下了两天的雨，太阳一出来，孩子们就趁着水活去村外小河钓鱼。苏珈坐在河边的石阶上看着飞机自己做的简陋鱼竿，用力往河水里一甩，不一会儿就有傻乎乎的小鱼上钩。
周恒探着身子在旁边荷塘上捞了几个莲蓬，随手折了一片荷叶，抖掉上面的水珠，盖在自己头上。他回头看见苏珈的脸在太阳下头晒的通红，随手也给她摘了一个。
“苏珈，你是不是要和你妈妈一起走了？”卷毛坐在苏珈身边，轻声地问。
苏珈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妈妈还没有跟她说要带她走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什么？你要走了？”飞机嗓门大，喊了一声，刚刚要上钩的鱼都被吓跑了：“你走了，我们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周恒把莲蓬分给他们，顺势也坐在旁边石阶上：“你要走了？”
“你们是不是舍不得我？”她在周家村生活的这段时间，认识了很多人，舅妈、表哥表姐，还有学校里面的老师同学，但是周恒他们三个算是她在这里交到的最好的朋友了。
周恒看着她望向自己的眼睛，把刚摘的荷叶歪歪斜斜地盖在她头顶：“谁舍不得你啊？”
坐在她身边男孩子偷偷瞄了一眼她垂在肩膀上的辫子，想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
苏珈撇撇嘴，伸手调整了一下荷叶帽子，小腿在凉丝丝的河水里晃了晃，笑着剥莲子。
苏珈玩了一会儿回到家，在院子里没看到人，就去堂屋。突然听见房里有人说话，是说她妈妈和舅舅的声音。
“哥，这些钱你拿着吧，我听嫂子说你最近投资了一个小生意，应该用得着。”
周兴文一边客套一边接了过来，脸上掩盖不住的笑意：“你现在过的好了，要我说那些年你就是耽误了，要是早些嫁个人，稳定下来，早不就好了？现在又多一个负担。”
“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因为跟那边说了小珈的事情，虽然他也挺生气的，但是还是松了口。如果这次孩子跟我一块回去，往后就一起生活，如果这次不走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周素心现在的生活过的还算宽裕，但是家里她做不了主。
“她亲爸呢？就一点儿不管？要我说，他也该拿点钱出来，毕竟是他的种！”周兴文说起这个来情绪有些激动，脸色也不好看。
“前些年一直联络不上，去年听人说好像是去了帝都，也不知道真假。”周素心叹了口气：“算了，不提他。”
苏珈听见舅妈回来了，下意识跑回自己的房间。她也大概听明白了，如果她跟着妈妈回去，以后就要和陌生的人住在一起，如果这次不回去，以后也就没有机会再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了，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中午吃饭的时候，舅舅高兴的让舅妈多加了两个菜。周素心就坐在苏珈的身边，看见桌子上有西红柿炒蛋就笑着夹了一筷子：“小珈最喜欢吃西红柿炒蛋了。”
她递给苏珈的时候，苏珈下意识抱着碗想要往回缩，想了想又没拒绝。
旁边的几个大人都默契地笑了笑，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
周素心也很高兴，她回来了几天，苏珈总算是没有那么排斥她了。她看了看饭桌旁边：“浩浩呢？怎么不来吃饭？”
周巧接话：“说是和同学出去玩去了吧，可能在人家家吃了。”
“不管他，咱们吃咱们的，等会儿他回来我再给他热点儿。”舅妈说着，又忙着帮大家夹菜。
夏天中午天气炎热，村子外面除了躲在阴凉地吐舌头的小狗和没完没了的鸣蝉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大家吃过饭就各自午睡，苏珈躺在门廊下的凉椅上吹风，过一会儿，看见她妈妈走过来，她赶紧把眼睛闭上。
“小珈，睡了吗？”
她又睁开眼，翻了个身。
“妈妈对不起你，过几天妈妈就要回去了，你跟着妈妈回去吧，好不好？”周素心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看着那张和她有几分相似的脸，她的女儿长大了，比小时候出落得更加漂亮。
苏珈一声嗯还没说出来，就听见堂屋舅妈突然喊了一声：“浩浩！”
“怎么了？”周素心扭头看过去。
苏珈也从凉椅上爬下来，看着舅妈从堂屋跑了出来，神色慌张：“浩浩回来了吗？”
“没看着。”
“吵什么吵？大惊小怪的。”舅舅也被吵醒了，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来。
“我刚刚梦见浩浩了，他在河里冲着喊：妈，救我，”舅妈捂着心口：“我这心里慌得不行，巧巧，你弟去哪玩了？赶紧去找找他。”
周素心提议：“要不这样，我们都去找吧。”
他们先是去了和周浩一起出去的几个同学家里，结果发现几个孩子都没回来，整个村的人都惊动了，开始到处找他们。
苏珈跟着周巧一起跑回家，看见舅妈整个人已经手足无措了：“找到了吗？”
周巧摇了摇头，苏珈看见门口有人进来，喊着说：“后村的说几个孩子好像去河滩了。”
他们一群人都跟着去了河滩，下午两点钟的太阳正是最毒的时候，苏珈的整张脸都被晒得通红，她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心里面有说不出来的恐惧，比她自己当初在这里迷路的恐惧更甚。
“你们下去找找我的孩子吧！求求你们了！”舅妈拉着旁边那些人的衣服求助，跪在他们脚边不停磕头：“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吧！”
周巧在旁边喊着弟弟的名字，苏珈感觉自己想哭却哭不出来，妈妈楼着她的背，试图帮她缓解情绪。
村里面的人叽叽喳喳，报警的报警，会下水的试着下水去看看。
可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这几个孩子，大约是找不回来了。
家长们哭的撕心裂肺，苏珈看着舅妈和舅舅，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村里的女人们看见这个场景都在抹眼泪，男人们都在叹气。
周浩被找到，是在三天以后。
打捞上来那天，舅妈当场就昏死过去了，在家里躺了一整天才醒。
苏珈从来没有见过舅舅和周巧那么长时间不说话，舅舅整宿整宿不睡，抽烟或者坐在那里发呆。
好在这个时候周素心还在，家里不至于没有了主心骨，她原计划是带着苏珈走的，结果这么一闹，呆了将近十天左右。
这是苏珈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她甚至还不太懂死亡的含义。
她只知道，自从表哥溺水之后，这个家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舅妈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一个人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瘦成那样，形容枯槁。周巧晚上会躲着哭，白天眼睛肿肿的，白天大家也都忙着送周浩最后一程。
这里讲究入土为安，送周浩上山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蒙蒙细雨。一群人吹吹打打，到了地方，小小的棺椁被放入土壤里，好像是重新生长出生命一样。
可惜那个生命再也不是周浩了，不是那个会帮她和表姐传话的、会笑着冲她吐舌头的、会帮她抓萤火虫的表哥了。
苏珈伸手牵了牵舅妈的手，她低头看了看小苏珈，然后挤出来一个极脆弱的微笑。
几天之后，周素心要走了。舅妈还撑着帮苏珈收拾东西，苏珈站在旁边看着她把她前两年穿的裙子放进箱子里，其实她现在已经穿不上了。
“你跟你妈走吧，往后长大了要是想来看看舅妈，再来。”舅妈抬头看了看她，眼睛里没了以往的神彩：“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哥小时候，你俩都走了，你姐过几年去上了高中，都不在我身边。”
苏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扑到她怀里抱了抱她。
舅妈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都走吧。”
第二天周素心和苏珈拿着东西出了门，他们没让舅舅舅妈出来送，苏珈出门看见周恒他们几个在门口等着，看见她出来，就冲着她招手。
苏珈看了看妈妈，然后跑了过去。
飞机把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纸递给她：“这个是二奶奶家的电话号码，你要给我们打电话。”
卷毛说：“你还会回来么？”
苏珈咬了咬唇，看了看他们。
周恒从口袋里面拿出来一个东西递给她：“这个，还给你。”
苏珈看见他手心里放着的是之前妈妈给她买的小米粒项链，上次她扔了之后还去梨树下面找了好几次，没想到被他捡走了。
“我们走吧。”周素心牵着她的手准备走。
路上，周素心跟她说着那边的事情：“还没跟你介绍弟弟呢，等你看到他一定会喜欢他的。”
苏珈走了几步就回头看看，隔着老远看见舅妈从屋子里出来，就站在门口远远地冲着她挥手，她的脚突然就迈不动了。
她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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