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车站闷热，大风扇呼啦啦地转，从县城坐大巴，到市里坐火车。小时候他说要送苏珈上火车，去帝都找她爸爸，没想到先走的是却是他自己。
周恒就一个简单背包，一把吉他。杨明杰说什么都不用带，公司那边已经安顿好，一应俱全。
乔秀英和他聊转学的事情，苏珈和卷毛从学校请了假来送周恒，一并来的还有二中的几个男生，他们先走了。
周恒拿钱递给苏珈：“你帮我去买瓶水吧？”
“好的，大明星。”苏珈嘴上损他，还是接过来跑去帮他买。
就剩下卷毛站在旁边，他俩好久没有单独聊了，两个人彼此知道心事，多少生出一些隔阂。
卷毛以往很依赖周恒，却不知道有多久没有主动和他说话：“你过年回来吗？”
“应该回吧。”周恒自己对于去了帝都之后的生活也一无所知：“有件事儿，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声。”
“你说。”卷毛知道他把苏珈支走，肯定是有话单独要跟他说。
周恒想在走之前把事情摊开来说：“我喜欢苏珈。”
“我知道。”卷毛并没有觉得震惊，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想要抢先一步，鼓足勇气在周恒之前袒露自己的心迹。
周恒只是轻轻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卷毛而已，遮遮掩掩反而生出更多间隙，不如彼此坦荡。
苏珈小跑着过来，把手里的矿泉水扔给周恒：“你们聊什么呢？”
两个人都没接话，周恒在她面前站定：“转身。”
“干嘛？”
周恒扯着她的书包，让她整个人背过去，然后把一个手机放在她的书包里。
“你在我书包放的什么？”
周恒帮她拉好书包拉链：“炸/弹。”
她挣扎着想看看，被周恒伸手按住：“别动，动了可是会爆炸的。”
她在学校一呆就是半个月，周恒怕联系不上她。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杨明杰走过来喊周恒，又笑着跟苏珈他们说：“你们以后来帝都，学长请你们吃饭。”
“谢谢学长。”苏珈笑着致谢。
离愁别绪其实并不浓厚，苏珈从小就打定主意要去帝都念书，还剩一年半而已。她挥挥手跟周恒道别，双手撑着栏杆看着他的背包消失在视野里。
回学校的路上，手机在背包里震动，苏珈差点没吓一跳，这才想起来刚刚周恒给她书包里装了个“炸/弹”。
她从书包里摸出来手机的时候还有点吃惊，抬头看了卷毛一眼：“不是吧？”
打开是周恒发给她的短信：“上车了，这是我的号码。”
她用过于文姝的手机，但是打字还有点慢，半天就写了四个字：“一路顺风。”
周恒离开没几天就到期末了，第一个没有周恒的暑假，苏珈觉得还不太习惯，偶尔坐在院子里发呆，突然想起他吊儿郎当坐在那截墙头上吹口哨的模样。飞机也被他爸妈接到外地去过暑假，卷毛在家里补习，不回村里。周巧也开始实习，不回家。
在这漫长的，百无聊赖的暑日里，她开始期待开学的日子，最起码学校里还有那么多同学，还有于文姝，还有写不完的作业。
八月，周恒去参加了一档青少年的歌唱比赛。开播那天，苏珈老早吃了晚饭，切了西瓜守在电视前面等着看节目。
海选人很多，他在中间偏后位置，出常比较晚。舅妈夏天晚上没事儿坐在旁边绣着鞋垫，一边陪着她一块等。
“出来了！”
舅妈眯了眯眼睛：“这是小恒啊？”
“是他，”苏珈也都快认不出来了：“是不是变好看了？”
“嗯，这孩子本来就长得好看。”舅妈一边捋着线，一边看了看电视：“我记得他原来不叫这名儿吧？”
苏珈仔细看了看字幕，周恒的名字的确打的不是周恒，而是周珩。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跑去把手机拿来拍照，然后发给周恒，问他是不是名字打错了。
没想到过一会儿电话进来了，周恒很忙，平时他们联系几乎都是在晚上，在QQ上闲聊两句。
苏珈跑到房间去接电话，舅妈探着头看了看，笑着又看了一眼电视。
“喂？”他们好像还真没有通过电话，以前天天在一块，隔着院子喊一声都能听见。
周恒站在宿舍的阳台上，他昨天熬了一个通宵，回来刚准备躺下，就收到了苏珈的消息。听见她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恍惚：“嗯。”
苏珈被他这反应逗笑了：“你嗯什么？”
比赛强度大再加上休息不足，他嗓子难免有点哑：“那个名字，是艺名，他们让我换个名字。”
“那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啊。”苏珈隔着电波听不出来他声音有什么不对。
“字换了。”周恒低头在铁栏杆上画着苏珈的名字：“换成王字旁的。”
“周珩，”苏珈坐在书桌前，随手拿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来：“和我名字有点像。”
周珩笑着说：“嗯。”
“你现在怎么话这么少？就会嗯嗯嗯。”苏珈觉得他以前很皮，越长大越收敛，越来越看不清。
“有吗？”他很疲惫，意识过于涣散，但是舍不得挂电话。
苏珈起了玩心，也学他的语气：“嗯。”
话筒里传来他熟悉的笑，苏珈几乎能想象到他的表情：“不跟你说了，我要去看周珩选手比赛了。”
周珩笑着说：“好。”
开学的时候比赛进行了一大半，没有人能想到一个从小山村走出来的男生，会走到那个地步。他的比赛片段在网上流传，原创歌曲马上要筹备专辑，一切都出乎意料，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苏珈如愿以偿地开学了，教室没变，同学没变，只是球场上的男生换了一拨又一拨。苏珈偶尔去书店和老板聊聊天。大叔感叹说周恒不在，生意都变差了，少了不少小姑娘来买书。
高二期末，苏珈终于考进实验班，进入最后的高考冲刺期。于文姝和她约好了一起去帝都，反正学校那么多，她总能找到一所适合自己的，以他们家的财力，学费高低也并不在乎。
那年寒假周恒也没能回来，大年三十和杨明杰一块吃了顿火锅，然后接着去赶通告。他对娱乐圈的规则不熟悉，只是知道自己既然签了约，就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却不知道有些人拿他当摇钱树，并不在意他辛不辛苦，愿不愿意。
高三那年，临近高考还有两个月。苏珈因为下楼梯拥堵，设施老化，从三楼跌下来，当场被送到医院，侧边额头缝了三针，右手骨折。周素心得知消息，突然回来了。
她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苏珈正在喝舅妈熬的骨头汤，捏着勺子的手抖了一下，汤撒在了床单上。
“我来我来，”舅妈拿了纸巾来擦。
周素心站在门口，手里还牵着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嫂子，我一接到我哥的电话，就过来了。”
苏珈没吭声，低头接着喝汤。
“叫人，叫舅妈。”周素心推了推躲在他身后的男孩，那小孩乖巧打招呼。
李丽没说什么，看了一眼苏珈：“你们聊聊？”
“我困了，要睡觉。”苏珈拉着被子盖在头上，她没想过隔了九年再见周素心，竟然是这样一幅场景。
“珈……”周素心刚要说话，就被李丽拉着出了病房。
房门关上，苏珈躲在被子里，手也动弹不得，心里也难受。
“嫂子，我听说孩子出事儿，我一着急……”
“你一着急你就带着他来了？”李丽这些年也老了不少，她原来微胖，现在却看着清瘦，她养了苏珈九年，和亲女儿没有什么差别：“你这不是往孩子心上插刀子吗？”
“我这不是着急吗？”周素心的儿子也才九岁，平时都是她一手照看，离不开人：“再说，他们是亲姐弟，总要见面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嫂子，你先别着急。我知道这些年，珈珈给你和我哥添了麻烦，你们对她好，但是她毕竟是我的女儿，他们是亲姐弟，这是改不了的事实啊。”
李丽气地说不出话，只觉得一阵眩晕。
苏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推门出来，她光着脚，一步一步往她面前走：“你还记得我是你女儿？你把我送回来的时候你想过我是你的女儿吗？你结婚的时候，你想过我是你的女儿吗？你给你儿子端茶送水的时候，一家三口天伦之乐的时候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是，当初你是好心回来接我了，我没去你的那个家。所以你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和你儿子和谐共处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
“你走吧，你给我寄的那些钱，我也不要，以后别来了。”
医院走廊有人看热闹，苏珈跑回病房里。这是她九年来最狼狈的时刻，她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可是没想到有些东西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碰一下就会出血。
“你走吧。”
“妈，我们回去吧，我本来就不想来的。”旁边的小男孩儿拉着周素心的手，想要离开这里。
周素心抬手擦了擦眼泪：“等会儿。”
她从包里翻出来一张纸条，抄下来一个电话号码递给门口的护士：“麻烦您，把这个带进去给刚刚那个小姑娘，告诉她这是她爸爸的电话号码。”
苏珈站在窗户门口，看着周素心带着那个男孩子走了，她左手捏着那张纸条，那十一位数字看了又看，然后塞进了病服口袋里。
下午学校的同学们来看她，她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元气满满。
“加加，你这额头会不会留疤啊？”于文姝担心地看着她额角。
“不会吧，医生说只要好好处理就不会留疤的，而且我也不是留痕体质。”苏珈心大，从来也没有在乎这些：“对了，你们给我带复习资料了吗？”
“你都这样了，还学习啊？”旁边他们班同学一脸看变态的眼神看她：“大神，你也给我们一点儿机会，少学几天，啊？”
“你什么居心啊？”于文姝不认识苏珈这实验班的同学，开口就怼：“你学你的，人家学人家的，心眼这么小。”
那人尴尬地笑笑：“我开玩笑的。”
卷毛递过来笔记和试卷：“大三门的，你们文科的那些我也不懂。”
“还是你靠谱。”苏珈拍了拍旁边桌子：“你帮我放这儿吧，我晚上看，谢谢啊。”
“你这右手都不能写字了，怎么学啊？”
苏珈挥了挥左手：“喏，我这两天在练习左手写字。”
众人纷纷摇头：“魔鬼……”
“好了好了，你们快回去上课，这个时间，耽误你们这么久，老班还不得杀了我啊？”
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个时候没有人有多余的时间在这里浪费，他们意思到了，也就准备回学校去了。
走的时候苏珈特意嘱咐卷毛：“我摔伤的事儿，你别告诉周恒啊，还有飞机，你也嘱咐他一句。”
卷毛心里比她还明白，这事儿要是让周恒知道，他肯定会回来：“嗯，知道了。”
学校因为这事儿把设施都翻新了一遍，赔了一笔赔偿款，苏珈的住院费医疗费也全都包了，还特意给她安排了单间方便她学习。她是准备冲刺名校的学生，万一要是不能高考，对学校也是一种损失。
因为要住院观察，苏珈最起码要在医院呆半个月，舅妈就在隔壁陪床照顾。
晚上她借着灯光看书，舅妈在旁边打瞌睡。
“舅妈，你去睡吧。我把这点儿看完，也睡了。”
舅妈帮她掖了掖被子：“你别太晚啊。”
“嗯嗯，知道。”苏珈答应着，看她出了病房之后又翻了两页书，又把口袋里的那张纸条摸了出来。
犹豫再三，她还是拨了那个号码，电话嘟嘟地响了三声，接通了。的确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喂？你好？”
苏珈心里突然紧张了一下，慌乱地挂了。
她盯着手机，没有打回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自己见都没见过的人满怀期待，或许她在意的根本不是那个人是不是她的父亲。她只是想要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选择自己，她多么希望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不是像周素心一样，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就选择抛弃她。
可是她现在还没有勇气去面对，总有一天，她要亲自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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