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余下的侍卫们也迅速随后离开,堂内顿时只剩下桌边坐着的三人。
三人各怀心事,堂内一时间无人说话,落针可闻。
好半晌,赵璞举起茶杯,向褚伏城敬了敬。
惊得褚伏城连忙朝他拱手躬身。
赵璞简洁道:“多谢。”
褚伏城向来我行我素,走到哪里都是鸡飞狗跳,向来都是惹起事端的那方,没少被他大哥揍。
突然间得了这样正式的道谢,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褚伏城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害,殿下说的哪里话,哪里话……”
赵璞见他模样,也并未再多说些什么,只将杯沿凑近唇边,一口饮了。
说得再多都是虚的,只待来日,若是有机会,他能将那些恩情一一还了才是好的。
……
是夜。
晏堇然回到了不二斋,搬了一张小札坐到院子里。
星子闪亮,明月皎皎。
半空还有无数冉冉升起的孔明灯,飘飘摇摇。
抬头望去,只见星星点点的斑驳红光,煞是动人。
晏堇然盯着空中的孔明灯,一时间思绪翻飞,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清俊的脸来。
赵璞其人,她头一次见他,他便是带着满身的伤。
可他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行动间不见一丝疏漏。
瞧着与寻常无异,将那些暗伤都遮得严丝合缝,叫人难以察觉。
但却颇有些……让人好奇。
今夜她做菜时,故意将赵璞拉到了后厨。
可他瞧见她那么小的一个人儿在灶前忙前忙后,甚至要踩着凳子才能够到灶台,他却并未表现出半分的惊讶。
再便是赵璞不自觉蹲在灶前生火的动作,十分熟练。
还有抢占她的主厨之位后,他将手中厨勺颠得风生水起的行径……
烧火做饭,这些虽是寻常的事情,可放在一个未及冠的皇子身上,却尤为不寻常。
尽管赵璞身份尴尬,可……何以至此?
就拿晏堇然而言,她的身份也只是一个侯爵的小女儿。
可即便如此,当初陵雨和张妈妈她们见她在厨房里下厨,心中也是十分不可思议。
她们虽从未当着人前提此事,但晏堇然从她们的眼神中岂会看不出她们心中的惊诧。
她只好“不经意间”说出,自己是因着先前被锁在旧书楼里时,饿得心慌,不小心昏了过去。
却不知怎地,竟梦见了一位叫做“什锦”的夫人。
这位夫人说同她有缘,便在梦中传授了她厨艺。
张妈妈几人,封建与否暂且不提,迷信倒是十分的迷信。
一听什锦夫人的名字,张妈妈便惊呼:
“竟然是什锦夫人?当年她的厨艺,可是惊动了整个上京城哩!原来我们姑娘竟是师从于她,难怪您也如此厉害呢!”
晏堇然只能假笑:“哈,哈。”
这什锦夫人,于二十年前在西市开了一间小铺,卖的是些在大颂颇为罕见的吃食。
叫做“饼干”、“奶酪”什么的……
晏堇然当初头一次听闻这件事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位什锦夫人,怕不是个烘焙师叭……
而所谓“惊动了整个上京城的厨艺”,实际上是给当年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天子,做了一个三层的生日大蛋糕。
什锦夫人凭着这三层大蛋糕得了年轻太子的满口赞誉,从此声名鹊起。
三三三层?!
晏堇然作为一个现代人,于此事只能感叹:这颂帝,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亚子……
但无论如何,这什锦夫人在世人的眼中,代表的便是“厨神”二字。
张妈妈作为一位厨娘,可谓是什锦夫人的狂热拥趸——也就是粉丝。
她听闻此事后,当即便从床底下翻出祖传的菜刀送给了晏堇然。
还反复嘱托她千万不要辜负了什锦夫人的厚爱,一定要将夫人的厨艺发扬天下,叫那些怀疑夫人厨艺的人瞧瞧,什么是厨神!
尽管事态的走向有些失控,但张妈妈等人从此便再未拦过晏堇然下厨。
于下厨一事,晏堇然自己倒罢了,毕竟她本身便不是什么真正的年幼孩子,可赵璞却是实打实的小少年。
京中像他这般年纪的一些官宦子第,可是不会那般熟悉后厨之事的啊……
他是不是过分突出了点儿?
想起赵璞每每看向她时那沉沉的眸子,晏堇然忽然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她察觉了他的一些不寻常,自然,她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他应该也是有所察觉的吧……
忽而屋子里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
“姑娘,外头冷,别坐在那儿发呆了,再过两日便要去学堂了,你的课业还没完呢!”
闻言,晏堇然便是什么胡乱的思绪也没了,急急撒丫子冲进屋里,继续爆肝赶作业。
……
夜凉如水。
尽管出门前在身上裹了身大氅,但这件大氅已用了些年头了,抵不住这冷夜里刺骨的寒凉。
赵璞被冻得浑身战栗,嘴唇发紫。
他并未回自己在宫中的居处,而是忍着刺骨的寒风走向他母妃曾住的葳蕤宫。
见那颓圮的宫墙近了,赵璞心中渐渐笼上一阵悲戚。
尽管走至如此偏僻的地界,却还能听见宴厅里热闹无比的笙歌。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赵璞轻“嗤”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阿娘,昔日戏言,如今,我都见它们映照于眼前了……”
他慢慢往葳蕤宫门口踱去。
站在那扇积了厚重灰尘的朱门前时,赵璞忽然顿住了脚步,视线凝在那门环上。
这门环上的灰怎么……没了?
他心下微动,忽然转身便要走。
“哗啦——”
一盆寒彻骨的凉水突然朝他兜头浇下。
赵璞浑身被打湿,额前的黑发软趴趴的黏在脸上,全身的衣袍大氅也都湿了个彻底,紧紧贴在他身上。
一道公鸭般的嗓音从他背后传来:“不、不能怪我的,是你、是你自己停下的!”
赵璞慢慢转身过去,只见一个矮胖的蓝色身影杵在石阶上。
那人皮肤很白,眉毛很浓,却胖得有些看不清五官。
赫然是他的四皇弟——赵玄。
赵玄原先还有些愧疚,但对上赵璞的视线后,他顿时转为满脸气愤,倒像他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个人似的。
他愤愤跺脚:“若不是你忽然停了,这水怎么可能泼到你身上!”
赵璞眼眸低垂,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慢慢滑落,掉在地上,没有人听见声响。
他不想与这些不相干的人多做纠缠,一言不发的径自转身走了。
徒留下身后冷风的呼啸和几声嘶哑难听的咆哮。
赵璞白日里受了凉,晚间又穿着一身湿衣在宫里胡乱蹿了许久,回居处的路行到一半时,整个人便开始有些昏昏沉沉起来。
强撑着精神走到居处,他一推开门,身体便控制不住的往前栽去,重重倒在冷硬的地板上。
后半夜时果然发起了烧。
……
晏堇然自上元那夜后,再一次见到赵璞便是半个月后了。
初春三月,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赵璞着了一身荼白衣衫,身形似是拔高了些许,也更加瘦削,面色有种不正常的苍白。
晏堇然远远见他在前边儿慢腾腾的走,便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塞给身后的陵雨,而后一溜烟儿朝赵璞跑去。
赵璞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而后他的衣袍便被扯住了。
他一回头便对上一双盛了浓浓暖意的眼。
晏堇然抬着头甜甜道:“是我哦!”
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绿的衣裙,不似冬日那样将自己裹得像只圆滚滚的小球,少了半分可爱,多了三分娇俏。
赵璞在她跟前蹲下身子,让她好瞧他些。
晏堇然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他的脸上本就没什么肉,现下更是瘦的颧骨都有些明显了。
晏堇然问:“你生病了吗?”
赵璞闻言,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我没事,只是普通的风寒。”
若是云故子听见他这话,想必是要抬起院子里的扫帚将他追打上一条街都不肯罢休的。
云故子家学渊源,祖父更是闻名天下的神医圣手,他自小便跟在祖父身旁,于医术一途耳濡目染多年。
再加上他本身便于此道有卓绝天分,现下虽年纪轻轻,但一身医术却早已胜了这世上九成以上的人。
赵璞这次的病,由上元夜那一盆水引起,再加上心中积郁,且他又不老实吃药,竟是生生拖了大半月还未见好。
真是砸他的招牌!
云故子一怒之下,给他的药里又扔了几片黄连。
赵璞虽叫苦不迭,但迫于某人的淫威,只得老实喝了,他那病才稍稍有些起色。
晏堇然如今见到他的模样,都还算是好的了。
前几日,这个人简直像个病痨鬼,整个人瘦的不像话,眼眶凹陷,险些要脱了相。
赵璞对上小丫头有些担忧的眼神,忽然慢慢站起身来。
他抬手比了比她的身高,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这才几日不见,我怎么觉得你似乎矮了些?”
晏堇然还想走一走温情路线呢,闻言顿时炸毛。
她抬起腿便要飞起一脚踹他,被赵璞轻松避过。
晏堇然不甘心,又想伸手去打他一拳,没想到却被他摁住了脑袋推开了。
赵璞的手放在她的小脑袋上,瞧她扑腾着短胳膊短腿的模样,心中觉得一阵好笑。
他想,春寒,也快要过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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