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巳时沈沐便到了药城。
小城和他预想的差不多,立锥之地却五脏俱全,人多地稀却不富饶,说的不好听些,就是个穷山恶水的人多之地。
马车木轮吱呀碾过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面,沈沐人在车上,隔着卷帘都能听见四下传来的窃窃私语声。
发簪的持有者是一位老婆婆,姓田,如今住在一处偏僻贫困的小胡同中,饶是沈沐等人一早便找到了大致位置,盘根错节的胡同路也让他们绕了好大一圈。
巷子越发狭窄,马车到最后无法通行,沈沐见没剩几步路便打算直接步行寻过去;才一下车,余光就瞥见了一旁正在拴马绳的九王爷萧桓。
十七八的少年仗着年轻脸皮厚,在沈沐明确表示不愿同行的情况下,依旧屁颠颠地跟了上来;沈沐念在这人好歹在萧繁面前替他求过情,一路上也安静本分地没有说话,索性随他去了。
反正萧繁迟早要知道这件事,低调点无非是他性格使然。
比起萧桓的不请自来,更令沈沐感到意外的是,这位老婆婆的住处和萧繁年幼时的居所,似乎是在同一条胡同里。
这条胡同显然早已被世人遗忘,破败狭窄不说,正是午时用饭时间,一路走来竟瞧不见几缕炊烟。
在迷宫般的小巷内浪费近两柱香的时间后,默默跟在身后的萧桓终于看不下去,从阿青手中要来探子给的地图,没多久便带领一行人来到一处落魄的茅草屋前。
茅草屋前有一黑衣男子看守站立,见沈沐前来便立即鞠躬行礼,毕恭毕敬地喊了声“摄政王大人”后,摆手请沈沐一行人进屋。
在沈沐看来,这地方甚至配不上叫做“屋子”:头顶上的茅草枯黑杂乱,随意扣在残断的弃转烂石上,脆弱的仿佛一阵清风就能轻易刮走。
背光的屋子没窗没门,唯二的家具便是一张简陋木床,还有结满蛛网的烧饭土炕。
一位矮小干瘦的老婆婆安静地坐在床边,一头白发满面病容,爬满老年斑的双手枯瘦,不安地紧紧抓着手边床框。
似乎听见沈沐一行人的闯入,老人茫然地顺着声音转过身子,紧张地声音都在发颤,语调却依旧温柔平和,“......你们是张公子说的、要花钱买发簪的人吗?”
屋内发霉的恶臭味令人作呕,沈沐强忍着胃部不适来到老人身边,看着她浑浊的双眼没有一丝光亮,蹲下身子同她平视,放缓声音试图给她些安全感,
“是的,这发簪对我很重要,还请您成全。”
“价钱您随便开,”余光看了眼一旁垂手静立的黑衣男子“张公子”,沈沐再度承诺,“您如果还有其他愿望,可以直接和我说,我会把张公子留在这里。”
“老婆子我已是将死之人啦,这么多钱带不走的,也没什么愿望。”
见沈沐态度温和,老人紧绷的身子略微放松了些,右手松开床框朝软枕伸去,片刻后摸出一个带有茶花吊坠的银色发簪。
“只是有个男娃曾求过我,说这簪子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他长大以后一定会从老婆子这里赎回来。”
沈沐闻言一愣,便听着老婆婆虚弱笑了笑,满脸皱纹却无比慈祥,“你可能要笑老婆子痴傻好骗,但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他不会骗人。”
在田婆婆断断续续的陈述中,沈沐听懂了这个发簪和他口中“男娃”的故事。
这个胡同从前曾住满了人,大家虽过的都是拮据日子,基本温饱还是有所保障;唯有小巷尽头破茅屋里住着的一对母子,过的却是饥寒交迫、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据说那个女人原是个大家闺秀,没曾想未嫁人却怀了孩子;家里人找不到孩子父亲又嫌丢人,在女人怀胎显肚的时候,乱棍将人赶了出来。
胡同里没人知道女人是怎么把孩子生下来的,他们看到的,只是面容苍白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孩来了胡同,将贼都嫌破的茅草屋买下后,一住就是近十年。
为母则刚,体弱多病的女人硬是将孩子养活了;万幸这孩子懂事得早,和灶台一般高的年纪时,就自觉地背着一个小竹篓,天不亮就醒来,拿着把小镰刀和男人们一起到后山,想挖些野菜还钱给母亲治病。
说到这里,老婆婆不禁一阵哽咽,“老婆子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小孩;整天带着伤回家,还能笑嘻嘻地骗他娘,说是不小心在外面摔的。”
天公不作美,长期的操劳过度很快便消磨光女人本就脆弱的生命;她开始一病不起,整日整日的咳血,而那个孩子也再没心思上山割草,天不亮就往镇上的医馆跑,买了药后再跑回来给他娘喝。
这个家本就贫困,到后来药都买不起的时候,孩子便只能将家里值钱的东西先当出去。
“这个发簪是他娘唯一的首饰了,”老婆婆将银色发簪放在掌心,“老婆子当年实在于心不忍,就偷偷把这簪子买了回来,想直接送给这孩子。”
“但他就是不肯白收,非说要等赚到钱后亲自从我这里赎回来,只求老婆子保管好,千万不要卖掉它。”
一晃近十年,这个男孩没回来过,但旧人却不曾离开。
老婆婆不知道的是,这个男孩在当掉发簪的同时,还当掉了一枚祥着龙纹的玉佩;而更巧的是,京城一位朝臣发现了这枚玉佩,很快便确定这男孩就是先帝一直在寻找的、遗落在民间的遗珠,迅速将他带回宫中。
听完老婆婆的一番陈述后,屋内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片刻后,只见萧桓倚在门口,问了一句,“那个男孩的名字里......是不是带有一个‘繁’字?”
婆婆惊讶地张了张口,“......你怎么知道?”
青年别过头去,一言不发地望着门外,眼眶有些泛红。
深吸口气,沈沐勉强平复下心绪,朝人温和一笑,“田婆婆不满您说,我就是替那个男孩.....那个人来赎回簪子的,他如今有事赶不过来,我代他谢谢您。”
田婆婆没吭声,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个发簪,狐疑之色不言而喻。
“既然您是看着他长大的,”大脑飞速运转,沈沐拼命回想萧繁身上有何特殊之处,灵光一现道,“那他右耳后有一颗黑色的痣,您知道吗?”
耳后这个位置足够私/密,若非亲近之人基本不可能知道;果然,田婆婆面色一惊,眼眶唰的就红了,再次哽咽,
“那孩子说过这发簪是他娘留给儿媳做彩礼的,老婆子以为他会亲自带着媳妇过来,所以才怀疑你是骗子。”
“老婆子见识少,先生别见怪,”老人抬手抹去泪水,哽咽着将簪子放在沈沐手中,“这簪子你直接拿走,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不用钱花,你们俩留着好好过日子,不要再让那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了。”
沈沐:“......”
大气不敢喘的屋内众人:“......”
面对老人殷殷期盼的神情,沈沐实在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能宽慰自己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误会了,权当他心善做好事罢。
“婆婆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辅佐他的,”沈沐艰难措辞;倏地想起什么,他反握住婆婆的手,认真道,“只是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带我去他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看?”
-
“陛下,城门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关闭了,九门提督问要不要推迟关城门的时间。”
夜色渐浓,似血夕阳终于耐不住时间熬炼,斜斜坠入天际;深银色的暮霭自角落攀上来,悄无声息地铺满天空。
明承宫内,萧繁放下手中奏折,侧目朝偏门方向望了眼天色,长睫垂下盖住沉沉黑眸,低声对靖谙道,“告诉他不必,你也退下吧。”
起身来到偏门后的长形木台,萧繁倏地觉得有些疲惫;他背靠着门框坐下,左手搭靠在屈起的左膝上,长而直的右腿随意舒展,修长身影斜斜落在木地板上。
空无一人的宫殿冷冷清清,除却他的呼吸声外,竟只剩绿叶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或许只是他的错觉,今夜满天星河似乎格外明亮,颗颗闪烁连成线,将一眼望不到边的天幕点亮。
凉风带起一缕发梢,萧繁望了会儿不远处的凉亭,缓缓闭上眼睛,在心底很轻很轻的默念着一个名字。
他仿佛睡着了一般,面色平静呼吸绵长,垂落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睑下打出一侧灰影。
大殿内鸦雀无声,良久后突然传来一道自嘲的轻笑声;萧繁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有些无力地将头靠在门框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还在期待什么呢。
也不是第一次孤身一人熬过这一夜了。
片刻后,他终于感到一丝报复般的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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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大人,这马上就要到关闭宫门的时候了,”驻守宫门的士兵一脸苦涩,左右为难道,“您若是现在进去了,待会儿小的们也不敢放您出去......”
沈沐冷漠面容下难掩一脸倦色,他毫不犹豫地甩过一记冰冷眼刀,凛冽气息让面前两名士兵不自觉地轻颤一下。
“本王再说一遍,让开。”
不安感在心中疯狂滋生疯涨,沈沐握着发簪的掌心满是汗,眼底压了层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焦躁。
离开药镇时,高挂天际的烈日已斜斜朝西边落去,在明日正好能将簪子呈给萧繁的前提下,连夜赶回京城并没有什么必要。
可每当余光瞥见手中的发簪时,沈沐的心底总会响起田婆婆虚弱却坚定的声音:
不要再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了。
士兵不敢阻拦只能放行,沈沐一入宫门便远远瞧见了靖谙;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他两步上前将人喊住,开口时,语速明显比往日快了些。
“陛下此刻在哪。”
回身吩咐人去准备步辇,靖谙静静看了他几秒,沉声道,“陛下此刻在明承宫,独自一人。”
不似往日烛火通明,今夜的明承宫一反常态的昏暗无比;门外的沈沐远远朝殿内一望,看见偏门处倚门而坐的萧繁,心底莫名一阵酸涩。
靖谙并未开口通报,站在门外,面色平静地朝沈沐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缕皎皎月光透过轩窗斜斜落下,沈沐在昏暗的大殿内屏住呼吸走上前,心跳在鸦雀无声的空间里一下下敲着耳骨,震的他有些头脑发胀。
“不是说闭上眼睛就能见到惦念之人吗。”
“亚父原来是在骗孤。”
沈沐闻言脚步一顿,看着半步外双眼轻闭的萧繁,堵在胸口整整一下午的慌乱突然散去大半。
刚想开口解释,青年却突然睁开眼睛,黑眸中满是冰冷寒意;没给人任何时间反应,萧繁长臂一伸扣住沈沐腕子,手腕一用力便将他拽倒在地,簪子也掉落一旁。
腕子隐隐作痛,沈沐整个人直接跌进萧繁怀中;抬眸看见青年充血的双眸和眼角隐隐暴起的青筋,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头疾”二字瞬间浮现在脑中。
“沈子念,孤警告过的,”滚烫的气息落在脖颈间,沈沐听见神志不清的萧繁低喊着他的名字,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
“若你再骗孤,孤不会放过你。”
青年狠戾的目光如利箭落在脸上,沈沐挣扎不得,本能地绷紧了身子向后仰,“陛下听臣解释——”
那只大手不知何时落在沈沐腰/间,几乎是毫不费力地,萧繁猛地将他搂过来,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向上抬,双眸一沉,然后毫不犹豫地低头俯下身。
宛如报复一般,狠狠咬在沈沐下唇。
与此同时,沉寂已久的大殿内,终于响起一道模糊不清的轻/喘声。
“......孤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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