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小白,迎娶高郡主之事是母亲做主,母亲现如今年事已高,我不能不顾及她的心情,但你放心,待我一登基,后位便是你的。
后来,他登基了,册封了数十位权臣之女入主后宫,唯独后位一直空缺,而她只是个无名无份的主,甚至连底下伺候她的人都不知要如何唤他。他说,小白,皇后之位是朕特地为你留的,朕与你成婚,定要挑选一个最合适的日子,办一场盛世婚礼,举国同庆。
再后来,高贵妃诬陷她推搡致其流产,他未听她一句解释,便遣她入冷宫,大师兄知她过得不好,率领几位已在京城任职的同门弟子深夜潜入后宫,意图带她离开。
沈煜川察觉,彼时新皇初登基,手中并无多少实权,皇宫之中守卫也不森严,若赵既怀等人硬闯,沈煜川胜算极低。他便提前找了钟白,温声蛊惑,小白,高贵妃构陷你之事朕一直清楚,只是高贵妃背后母族势力强大,朕还不能动她。冷宫是最安全之地,朕要保你,只能出此下策。
她又信了。
是时腊月末旬,京都下了一场大雪,白色点霜轻轻扬扬,却似一场浩大的障幕,将两人隔得遥远,她站在廊下,大师兄站在冷宫门口,肩上落满了雪花,他静默无言地凝望了钟白许久,生硬地挤出了一抹笑,明明还是那人间绝色的脸,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小白,你若不喜欢他了,师兄带你走就是了。
她拒绝了赵既怀。
她说,皇上对我极好,皇上将我关于此处是为了保护我,不日,他便会册封我为后,大师兄,你快回去吧,私闯后宫乃是死罪。
话未说完,一抹烈红自外闯来,钟白,你能不能不要犯贱了,那狗皇帝——
够了。赵既怀制止了她,抬头望向钟白,隔着一片浩大雪幕,她似乎看不真切那人模样,只记得那恣意张扬的发被白雪寒霜盖得低垂。
走了。他说。
梦境反反复复,总梦见过去发生的事情,一幕幕重新放映一遍,痛苦逐个堆积,她的脑袋似乎要承受不住,在一片混沌之中堕入黑暗,黑暗中缓缓传来细碎低声的欢笑声,一抹红烛在黑暗中缓缓点开了一些光亮。
男人握了一坛酒,横躺在门前廊下,沧桑木然的脸上哪儿还能看出那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有谁能相信,这是邵地最年轻的修习天才。廊下挂着几盏红色的灯笼,高墙之外传来细碎的谈乐声,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升上夜空,炸开明亮夺目的喜乐。一堵高墙,隔绝了两份至极的心情,围墙之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那偶尔发出的淳淳饮酒声。
那高挑的凤眸半睁着,似是藏了无尽的疲倦和颓丧,他涣散地望着夜空,俨然一夜苍老了十多岁。
静默良久,墙外有另一男人走进,来人一身锦衣华服,五官之中隐隐与赵既怀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望着躺在廊下的男人,问,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出征南蛮,是极凶险的……
廊下的人没有应声,甚至没有给出一丝视线的偏转。
他抿了抿嘴,望着男人颓丧得没有人像的样子,动了火气。
你若是喜欢,为何不直接将她带走?
……
听到这话,那涣散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抬起眼,涣散的眼神艰难地集中,动了动嘴角,却又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昧旦。
钟白从压抑窒息的梦境中挣脱,睁开眼时,眼角的泪顺势滑落而下。
抬眼望去窗外,一片白蒙,将亮未亮,寂静如许。
窗台上的仙鸽双目炯炯,精神抖擞,似乎完全不需要休息似的。
自仙鸽昨日提醒了她粥中有毒,钟白便对仙鸽更敬重了几分,这会一醒,便马上为它拿了些准备好的谷物来。
仙鸽虽不怎需要进食凡间之物,但看她难得做了件人事,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便赏脸吃了几口。
钟白只一身寝衣,坐在窗台前,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在仙鸽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
脑海里仍不太清明,昨夜又梦回了前世之事,除痛苦悔恨之外,似乎还隐隐告诉了她前世并未察觉到的一些感情……
她摸过仙鸽光滑洁白的羽翼,后者似是吃得专心,并未吭声。
巳时,钟白在白月堂后修习鞭法,几道劲风下来,只觉得身心和鞭法愈来愈融会贯通,估摸着再过几日便能突破鞭绝七层境界。
宝仙殿外忽然起了一阵喧闹,钟白正想出去探个究竟,却见一身烈红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白月堂。
林娇娇把剑一指,怒问,“钟白!你昨天是不是去给柳医师送粥了!”
钟白愕然收起鞭子,心想林娇娇不是喜欢二师兄吗?怎的,柳医师也要?
她斟酌一番,探了探脑袋,“是,是吗?”
“你少跟我装糊涂,昨儿个不少弟子都看见你从柳医师的侧峰走出,你分明就是去了!”
钟白双指小心夹住那剑稍,提心吊胆地往旁边挪了挪,“姑奶奶,咱有话好好说,别这么暴力嘛……”
林娇娇柳眉倒竖,剑尖又指钟白,“你和柳医师说什么了?”
瞧着那握得不是很稳的剑尖,钟白的心口直颤,生怕这姑奶奶一个不留意,将她提前送往极乐世界,也算是个提前飞升了。
她堆着笑,瞟了眼对面女子的脸色,好生琢磨着该编个什么样的借口,忽闻外头一声巨大崩裂之声,她问,“外头怎么了?”
林娇娇再喝,“别岔开话题,你先回答我!”
“其实吧……”钟白咬了咬牙,一狠心,打算将错就错,“其实吧,我确是对那柳医师存了几分不轨之心,那柳医师风流倜傥,肤白貌美,谁人见了不得说一声绝呢——”
“你受死吧!”
林娇娇提剑怒砍,刀刀凛冽。
钟白一边躲闪,叫苦不迭,谁知道这姑奶奶才一月不到就移情别恋了别的男人,只得好言道,“但是!但是,柳医师拒绝了我!别打了,他说,他说他欣赏你!”
剑势陡然顿住,林娇娇愣了下,随即一片绯红爬上了脸颊,“你说什么?”
“我说,柳医师喜欢你,你俩两情相悦,天长地久。”
“……谁喜欢他!”林娇娇瞪她一眼,迅速别开了脸,俨然是一副叫人说中了心事的模样。
钟白暗自诧异,柳医师还有这挖人墙角的癖好?
说时,外头又是一声巨响。
钟白想去看看,便问,“外头究竟发生什么了?”
“哦,没什么。就是几只发了疯的猪把宝仙殿给拱了。”
“?”
猪?
拱宝仙殿???
待钟白匆匆赶到宝仙殿门口时,这儿已是屎尿横飞,臭气漫天,原本金碧辉煌的殿门被战斗力满级的疯猪拱得歪歪扭扭,好不悲壮。而这会疯猪已经被赶来的弟子们围剿在了殿前的一片广场之上。
只见七八个弟子一手握剑,一手捂鼻,虽是个个都修得了高超的剑术,但到底还是在富贵家庭中好生呵护长大的,谁见过这阵仗?顶了天的,也只敢说自己见过活猪,而今,在几只疯猪的屎尿屁攻击之下,自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钟白嫌恶地掩着鼻子跳过地上一滩滩黑黄之物,赶去那广场,却见王伯也在广场之外,痛心极哭,“七头猪啊!俺养了整整半年啊!”
钟白凑上前去问王伯,“可是昨天给它们吃了什么东西?”
王伯道,“左不过平日里那些泔水红薯叶,怎就忽然发疯了呢!”
是那泔水。
钟白明白了这猪犯病的原因,心中生了一丝愧疚,又见那满地的恶臭之物,心生一计。
恰见二师兄匆匆赶来,他见场上僵持不下,当即大义凛然地拔了剑,颇有一番英勇就义的气概。钟白一把拦住了他,“二师兄,你上去没用的,这猪是生了病。”
“生病?”汪岭皱着眉头,“那我去请柳医师。”
“诶,柳医师是治人的,可不是治猪的。”钟白招了招手,正色道,“要治猪啊,你得去找沈师弟。”
“太子殿下?”
汪岭皱着眉,只当钟白在胡闹。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莫说这屎尿横飞的疯猪了,恐怕连生猪肉都没见过吧。
“哎,你就这么跟他说……”
……
“沈师弟,山巅突发蛮疾,众病号上吐下泻,好不急人,不知沈师弟是否有法子?”
沈煜川倒是讶异了下,他自知今日必有蛮疾,还在掐着在何时何地提出自己或有法子较为恰当,谁知这人竟自己寻上门来了。当即也未作多想,便洋洋洒洒地写了那药方子交予汪岭,“师兄不必担心,这病症早些年我在南方听过,只要服下这方子,诸师兄定能药到病除。”
汪岭拿着药方子离开,一面纳闷,明明是猪生病,殿下为何说是师兄?
待他拿着方子去山上的药堂抓了药再熬好,日头已接近中午,猛烈的太阳照得那些疯猪都有些虚脱了,汪岭将药水倒入瓫食之中,那些子疯猪哼哧哼哧地便吃了,只消得不过片刻,便沉着冷静地站了起来,步履稳健,丝毫不见早时的疯癫模样。
周遭弟子皆是大惊,直呼汪岭的方子真是管用,药到病除。王伯更是激动地扑上去抱住了那几头宝贝猪猪,失而复得的欣喜叫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恰这时,沈煜川掐着时间,估摸着这时候中了毒的弟子们该药到病除,正要寻这方子的主人道谢时,自己再缓缓出现,谦虚但避无可避地接下这份感激。
于是他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走了过来,汪岭见了他,自是不擅自邀功,只实话实说道,“那方子是沈师弟给的,不是我写的,你们要夸啊,夸他去吧。”
沈煜川虽见此处凭空多了几头猪有些纳闷,却也未作多想,只道,“为师兄们排忧解难,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却见旁的老伯一把扑了上来,苍朽的脸上堆满眼泪,他对沈煜川道,“多谢你啊小伙子,你是俺滴救猪恩人呐!”
“……”沈煜川眉头一皱,“救、救什么?”
未等他搞明白,便听见了附近弟子的议论声:
“原来太子殿下还有这般接地气的本领啊,原以为只是个花拳绣腿的草包,没想到,还有这给猪治病的本领啊!”
“是啊,这等稀罕的药方子都能开,想来,太子殿下定在治猪方面有很大的造诣。”
……
自小锦衣玉食万人伺候的太子殿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地上从未见过且弥漫着臭气的四脚生物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迷瞪着眼,怔怔地重复道,“治什么?什么猪?”
说时,那激动的老伯一把揽住他的肩,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说,你是俺滴,救猪恩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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