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感应到了面前这青袍玉冠的男人是它们的救命恩人,猪猪们哼哧了声,蹬了蹬后腿子,随即竟昂着头颅,激动地往沈煜川那儿冲了过去。
沈煜川自小在皇宫之中长大,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猪跑,稀奇之余,更是惊奇于原来世上还有这等浑身污秽不自知的生物,难怪世间多以猪猡来比拟懒惰愚笨之人。
然而下一秒,那好奇的神情陡然僵住——
它们,似乎是向自己冲过来的!
沈煜川目眦欲裂,拔腿就跑,不料旁的老伯却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老伯用他淳朴的口音道,“小伙子!俺养滴猪可懂事哩,它们知道感恩,这才来亲近你啊!”
滚啊,谁要它们亲近啊!!
沈煜川眼角抽抽着往后退,语气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沉稳自如,似是哀求一般,“别,别……”
天知道这看起来孱弱瘦削的老伯抓起人来力气这么大,一双手掌将他牢牢地锢在手中。
钟白饶有兴致地抱着双臂旁观,心中暗暗叫好,这就是恶有恶报,自己下的药,便由他自己消受消受。
只见恢复正常的猪猪们扑了上去,对沈煜川分外热情,倘若真能辨出是他救了他们,纷纷仰着脑袋,在那青色衣角上拱来拱去。
转眼,那清白干净的衣袍就染上了一层污黄,在一片恶臭中,沈煜川几乎要昏过去,旁边的老伯却还极其热情地拽过他的手,直往沾了屎的猪猪们身上摸,“来!摸摸看,猪崽们可乖了!”
盛情难却,在沈煜川绝望的目光中,他的手“啪唧”一声,落在了屎黄色的猪猪身上。
那可是将来拿传国玉玺的手啊!!
……
沈煜川想离开这个世界。
周遭围观而来的飞云峰弟子皆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不大不小,却偏生叫不少人听见:
“天,那是太子吧,太子摸猪了!这事儿我得好好记在脑海里,过几天休沐归家,我要说于父亲母亲听。”
“这么一看,殿下眉目清秀,待猪亲近,倒是颇有一番农家美男的气息啊。”
沈煜川抽搐着五官,就要抽出手,却又听见人群中一抹紫袍开口道,“殿下真是又有才华又有爱心,若是其他人,定直接就抽出了手,但殿下没有,哎,有爱心的男人太难得了。”
“真的吗,我不信。”闻余师兄笑道,“赌不赌?他坚持不过半刻。”
“好啊。”
“……”
那将将要抽出的手顿了下,沈煜川咬着牙对王伯笑道,“确实很乖巧呢,我再摸会……”
……
那日,飞云峰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拿出了信笺——
【父亲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在飞云峰摸猪啦!孩儿见证历史啦!】
……
小时师傅似乎有提过一嘴,旧时道人要修仙得道,需得练的十层境界,唯有功法、心境皆为上品,才能有机会得道成仙。但那终究是远古的说法了,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没多少人相信修习可以得道,得道可以修仙。这修习之道便也没落了。
钟白原也是不相信什么得道成仙之事,故也倦得修习,如今有了见过仙君的经历,便不得不信了,但她对自己并不抱什么希望,她最是偷懒倦怠之人,必是与仙道无缘。
若说成仙……钟白一下便想到了大师兄,大师兄长得就跟个神仙似的,功法剑术更是邵地一绝,若是大师兄能得道成仙,自己说不准还能沾点光呢。
鞭风苍劲,白月堂外的梧桐树随之颤动,树叶簌簌直落。
想来,大师兄今日怎的都没有上山?
日落,大地蒙上了一层灰暗,钟白换了身较夜色映衬着更为隐秘的银灰道袍,并未携带鞭子,只携了把短刃。她走到山门之后,只稍等了一会,便见闻余师兄挨着沈煜川走了上来。
大师兄不在,二师兄又是个老妈子脾气,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钟白便去求了闻余师兄代劳,他倒是没有多问,只指了指她腰间的锦囊,示意拿那个来换。
钟白看了看那锦囊,瞬间明白了,这是前不久秦瑶师姐亲手缝制的,那日她送锦囊给钟白时,闻余师兄也在,钟白当下解了那锦囊道,“小事,等我此事成了,便帮你俩顺道解决了这终生大事!”
闻余没有说话,只垂眼看着那锦囊,过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回了句:
“说话算话。”
钟白避开人群,自山中小道潜入林中,延着曲折幽邃的小道直奔山腰。
这是七岁那年她和大师兄一同发现的小道,通过此处可以躲过师傅的监督,溜山中玩。转眼已经有将近十年未再踏足此处,草木却意外地并未生长得过于疯狂,透着昏黄灯笼的光仍能辨识出路径来。
树林中一片漆黑,林风发出簌簌的响动,寂静非凡,唯剩了细碎的脚步声,钟白却未觉得恐怖。她的心中只有满怀的信念,即在沈煜川房中找到那味含邳草,借此揭露他的真面目。
这林子里枯木横生,总在哪个不经意的拐角忽然伸出一截,绊人一脚,钟白走得格外小心。忽然听到右后方一阵细琐,她顿住脚步,全身都僵住了,侧耳细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只兔子蹿了出来!
钟白松了一口气,随即加快了脚步。
照理说沈煜川并不是会任由自己单枪匹马置于险境的人,只是飞云峰上功法深厚的弟子和先师众多,若带了其他人进入飞云峰,定会马上被发现,况且飞云峰上弟子也没胆对他做什么。故而钟白可以断定,沈煜川的寝屋之外并无人潜伏,这便大剌剌地去了。
……
山巅。
赵既怀从山下回来,去了水榭居一趟,再出来时,夜色已浓,他走到宝仙殿外停了脚步,微微皱了下眉心,环顾四周,地上似乎布了些水渍,俨然是刚清洗过的模样。
白月堂中并无灯光,赵既怀在院外梧桐树下站定,他定定地盯着漆黑一片的屋子,并未进去,也并未离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间的东西,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
忽的,院中似是有阵细小的脚步声走近,只见闻余竟从白月堂里院急匆匆地跑出来,他的脸上布满急态,因为惊慌甚至忽略了一旁的赵既怀。
赵既怀陡然沉了脸,身形一闪,掌心一把制住闻余的胳膊,“你怎么在这?”
那鬼鬼祟祟的少年本就慌张了,这会回过头,见了大师兄慎人的神情,心中更惊,磕巴道,“大、大师兄……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白月堂。”赵既怀的面色更沉了些。
“不是,不是。”闻余连忙摆手,他挠着后脑勺,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应该为忽然出现在此处作解释。
他不想欺瞒大师兄,但也不愿将锦囊之事说出,纠结了会,咬牙道,“小白约了我,我便来寻她,但她却去找沈煜川了!”
才说完这句话,闻余便察觉到周遭的氛围陡然冷了下来,夜色浓厚无边,都不敌大师兄的面色暗沉,他只抬了抬眼,就被那阴得要杀人的眼神吓得瑟缩了回去。
夜风卷过,吹得梧桐叶簌簌摆动,高挑的男人站在树下,眸中寒意四溢,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咬牙问道,
“她约你,做什么?……找沈煜川,又是做什么?”
闻余吓得面色惨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是、是找我商量如何在下月大师兄生辰时,给大师兄准备个惊喜!”
赵既怀愣了下,但拧作一处的眉心还未解开,又听闻余补了句,
“但是找沈煜川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好家伙,还未哄好,又补一刀。
这会赵既怀的脸色已经可以用漆黑如墨来形容了,祸不单行,打远处又走来了两道身影,借着宝仙殿廊下的灯光,男人浅淡如画,女子烈红似火。
两人还未走近,听力敏锐的赵既怀便已听到了问话的声音:
“那昨日钟白到底是不是去找你!”
柳元非看都不看她一眼,“与你无关。”
“她是不是给你送粥了,好多弟子都看见了!”
“是又如何?”
林娇娇毫不死心,又追问道,“那她究竟跟你说什么了!”
此时两人已走近了白月堂,距离赵既怀几步远,柳元非顿了脚步,抬眼睨向赵既怀,嘴角忽然勾起一个讳莫的弧度。
似是对林娇娇说,又似是在对赵既怀道:
“这是我和小白的秘密。”
“……”
好,很好。
闻余,沈煜川,还有这柳元非……
不过一日未归,他这头顶的帽子都叠多高了。
梧桐树下的男人紧咬着牙,额边隐隐有青筋暴露,线条流畅的下颚绷得笔直。
他恨得要杀人的眼挑起,望向柳元非,缓缓张口,“你,再说一遍。”
柳元非是谁,他可不似闻余一般,对赵既怀有着强烈的敬畏加持。能将赵既怀气成这样,可算是他毕生的愿望之一了,当即笑得前扑后仰。
林娇娇在旁见得大师兄这副面色,暗骂自己不该在此处提起这事,又见旁边这人笑得合不拢嘴,当下更急了,她拉了拉柳元非的袖角,小声着急地提醒,“别笑了,你打不过大师兄!”
好容易能寻到一个叫他吃瘪又如抓心挠肝的感受,柳元非怎舍得轻易放掉,于是他又补充道,“小白临走前还嘱咐我——”
他抬眼看着赵既怀,一字一顿道,“她说,别告诉她大,师,兄。”
梧桐瑟瑟,乌云遮掩了月色,山巅更灰暗了几分,赵既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剑上,青筋毕露,剑身有灵,竟也随着主人的煞气隐隐颤动
那高挑的背影默在夜色中,似乎融进了周身的黑暗中,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提着剑下了山。
似有一阵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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