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宫野厚司是个天才。
别的先不提,这个人年纪轻轻就拿到了斯坦福大学四个博士学位,在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垒在一起拿出来可以砸死人,让那些五六十岁才混出点儿名声的老学究们既羡慕又嫉妒。
大概是科学家这个头衔本身就带着某些定向联想吧,在没见过他却又听说过他名字的人中间诞生了一些有趣的言论,比如有传言说宫野厚司是那种邋里邋遢还秃顶的社交羸弱怪,除了搞研究以外什么都不会。然而事实上宫野先生发量浓密又高又帅还会弹钢琴跳华尔兹,据说上大学的时候多少人等着他抽空一起吃晚饭。于是又有传言说他是个花花公子,背地里不知道骗了多少小姑娘。
总之就是没人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完美的人。
这种想法其实没什么问题。——宫野厚司他当然也有很多缺点。不过总的来说,这些缺点对于他的人格魅力来说不会构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他的大半生都过得顺风顺水,就连谈恋爱也进展得十分顺利。
宫野厚司长这么大就对一个人动心过,也就是自己的大学同学艾莲娜。
两个人专业相同,理想相同,性格互补,于是就如同伟大的居里夫妇一样一拍即合。他们一毕业就结了婚,然后一起进了芝加哥医药核心研究院。
研究院里的适龄技术宅们听说有俊男靓女加入,突然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连假发都带上了,正想着如何和人家套近乎,结果一问,男的叫什么,叫宫野厚司,女的呢?女的叫什么?叫宫野艾莲娜。哦,他们是亲戚?不,是夫妻。
然后一群科学宅们的梦想破灭了,感情人家两个都已经内部消化了那我们都在激动什么?
真扫兴。
不过宫野夫妇在研究院待的时间也不长,两年之后他们就移居到了旧金山附近的小镇里,进入当地一家小药厂工作,担任主要开发员。也许是厌烦了这样的工作,一年之后,艾莲娜离开制药厂,转而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夫妻两个在郊外买了大房子,过得轻松自在。
接着,没过两年又听说宫野厚司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成了电影里常演的疯狂科学家,经手的实验失败之后就辞去了工作,整日都待在自家别墅的地下室里搞研究,很少看见他出来。
而宫野艾莲娜倒是经常出现在自家花园里,工作之余便种种花浇浇水什么的,没过多久就抱着一个小婴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了。
这个小男孩儿名叫宫野匠海,是宫野家的长子。
小婴儿身上没多少色素沉积,瞳色也较亮。匠海的眼睛看起来如同珠宝展示柜里透亮的琥珀,像小猫一样可爱。
也许是因为自家儿子诞生了,做父亲的喜悦使得宫野厚司暂时把研究工作抛到了脑后,偶尔路过的人们能远远地看到这位父亲在院子里陪儿子,还会教对方说话,走路。
然而宫野匠海三岁以后,宫野厚司就再也没出现在院子里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小孩子。匠海经常会跟在对方屁股后面跑,嘴里还“zero,zero”地叫。
降谷零是宫野匠海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对方好像是住在小山丘上的,有一天傍晚偷偷摸摸地跑到这里来,身上的衣服都被扯破了,像个小流浪汉一样,拿着几张沾着泥点的纸币说他要看病。
原本艾莲娜在问诊的时候是不允许匠海进来的,毕竟她是医生,要接触各种各样的病人,小孩子的免疫力不好,万一传染上什么病就糟了。但是怎奈匠海太皮,经常趁自家母亲不注意的时候跑进房间里躲猫猫,然后藏在桌子底下等着艾莲娜找他。
然而这次,他推开房门之后看到了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小哥哥,两人对视了几秒钟之后,匠海无视了带着伤的降谷零,把母亲的钢笔揣进怀里,贼头贼脑地钻到了桌子下面。
于是降谷零便以为这个小孩儿是来偷东西的,直接把人拖出来打了一顿。
再然后这两个孩子就认识了。
最初匠海还“怀恨在心”,每次见到降谷零都要做鬼脸。而零毕竟比他大,是非观更完善,他知道是自己误会在先,再加上那个每次都安慰他替他包扎的温柔医生是这家伙的妈妈,所以他忍了,匠海冲他翻眼皮做鬼脸的时候他就默不作声地站着。艾莲娜在目睹一切之后便严厉地训斥匠海,让他给降谷零道歉,然后把他丢出房间让他去做自己的事情。
接着有一次,降谷零伤得特别重,好像是被什么人用刀子划了,伤口从右肩延伸到左侧肋骨下方,剪开上衣的时候后背上全是血。匠海溜进房间的时候正好看到母亲满手是血地帮忙处理伤口,吓得他坐在地上“哇”地一声哭出来。
降谷零是个坚强的小孩子,麻/醉/药效过后不哭也不喊疼的样子让打个预防针都能嚎上半天的匠海非常崇拜,然后就摇身一变,从整日挑衅的坏孩子变成了贴心小天使。
在这之后,每当降谷零带着大伤小伤来宫野家包扎的时候宫野匠海都会来帮忙。当降谷零睡在他家养伤的还会给对方端茶送水盖被子,好的不得了。
降谷零刚开始还很排斥,但是时间久了也就忘了匠海曾经屡次激怒他的行为。有时候顺路来宫野家还会给匠海带点儿小礼物,比如形状滑稽的石头,发黄的银杏叶,破旧的指南针和抓起来的萤火虫。
宫野匠海五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他看到那两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先后走进门廊,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在自家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还点了烟。
“宫野厚司呢?”高个子的男人问道。
“他生病了。”
“哦?不如这样,要么他主动来见我们,要么我们就提着这小子的人头去见他,你考虑一下。”矮一点的秃顶男人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了一个铁家伙,用它对准了匠海。
艾莲娜立即把自家儿子挡在身后。
纵使匠海年幼,他也知道那个铁家伙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因为他感觉到自家母亲在害怕。
于是降谷零平日里对他的影响得以体现。原本怂得跟兔子一样的宫野匠海大步跨向前,挡在自己母亲身前:“我不许你欺负我妈妈!”
然后两个男人放声大笑,声音刺耳地让匠海感到头痛。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母亲转身又把他挡在了后面,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很温柔:“……匠海,去叫你爸爸来。说上面有人找他。”
得到指令的匠海看了看屋子里的两个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听话地走出房间,跑到地下室里敲了敲门。
宫野厚司在看到自家儿子的时候一脸严肃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他把还在大口喘气的匠海抱进实验室里,然后把一个水滴状的琥珀挂饰戴在了男孩儿的脖子上,小声嘱咐对方:“匠海,可以帮爸爸保管好这个东西吗?”
“可以,可是这是什么——”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保管好。”
宫野匠海用力地点点头。他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人都说宫野厚司是疯子,在他看来自己父亲好得不得了,虽然确实是整天待在地下室里不出来……不过晚上他睡觉之前下来道晚安的时候对方都会亲亲他的脸,还会祝他做个好梦。
哪里像疯子了?
匠海黏在厚司的脖子上,像小猫一样用脑袋去蹭对方的下巴,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是带着使命的,于是立即原话转告给自家父亲——
宫野厚司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他抱回房间让他睡觉,然后就自己下了楼。
匠海作为一个小孩子自然心大,父亲让他睡觉他就乖乖睡觉。反正在他看来宫野厚司是最厉害的,那两个男人一定会被自家老爸揍得很惨,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担心,被子一盖就睡得昏天黑地。
而事实上也没发生什么大事。第二天宫野厚司还是照样去地下室做实验,艾莲娜在照顾病人。
然而几天之后,宫野匠海就得到了一个“噩耗”。——他们要搬家了。要搬去底特律的郊外。
他搬家之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降谷零了?!那可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匠海撒泼打滚绝食抗议都没用。他们一家还是在冬天来临之前离开了旧金山。
底特律的房子没有旧金山的大,没有可以用来绑秋千的大树,也没有可以养小狗的大院子。
最初几天匠海疯狂闹脾气,不过很快就被自家父亲镇压。然后被迫开始接受这个年纪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教育。
原本匠海每天都可以花很多时间吃喝玩乐,虽然宫野家请了家庭教师从小就开始精英教育,不过匠海天资聪明,往往很快就能获准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现在,父亲要亲自教他各种各样的课程,每一门都需要他安安静静地在桌子前坐好久。那些话太深奥太难懂,他根本连听都听不不进去,更别说举一反三了。
匠海一生气,就开始抗议,把那些厚厚的大部头书和装订论文都拨下去,扯着嗓子大哭,说要玩,要睡懒觉,要去旧金山找降谷零带他抓独角仙。然后从来没揍过他的宫野厚司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把他的屁股都抽出了淤血,连坐都不敢坐,睡觉的时候也只能趴着,难受极了。
他觉得自从来到了底特律,父亲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母亲也是。
这两位他曾经最爱的撒娇对象现在待他严格地像陌生人,他只能听话。——父母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父亲教他什么他就学什么,也不敢问原因,不敢反抗。
这段时间里宫野匠海最讨厌的人就是自己的父母。他不被允许出去上学,他的父母就是他最好的老师。期间匠海不是没想过离家出走或是直接一个电话打给警察说父母虐待他,但是在受过教育之后他也有了点小头脑,知道自己一个小孩子要是没有监护人的庇佑肯定要比现在过得惨,起码此时他吃得饱穿得暖,要是离家出走,他可能会直接冻死在底特律郊外的河畔上。而万一他的父母被剥夺了监护权,没有其他亲人的他估计就只能去福利院了。于是他选择忍耐,如同海绵吸水一样吸收父母教给他的一切,然后他想,等他再长大一点,他就离开这个家。
宫野匠海8岁的时候,宫野艾莲娜又生了一个女儿,被厚司取名为“宫野志保”。
刚出生的婴儿皱皱巴巴的特别难看,像个红皮猴子,声音穿透力还特别强。匠海看了一眼就嫌烦,转身想离开房间。但是他父亲叫住了他,让他把妹妹抱起来,然后告诉他——
“如果我们不在了,志保就是你唯一的依靠。”
匠海对此嗤之以鼻,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依靠一个连牙都没有的小屁孩儿。——她能给他什么?口水吗?
他看了看这个在他怀里动来动去的妹妹,条件反射地开口嘟哝道:“如果你们不在了我开心还来不及。”
他自以为只有自己能听见,却没想到宫野厚司如此耳聪目明。——男人听到了,眼睑略微颤抖了一下,收紧了手指,然而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们的,匠海。】
宫野厚司看着自家儿子毅然决然地踏出房间,突然有些期待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孩子长大之后会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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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受了高强度教育之后,匠海9岁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到以前那个喜欢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的影子了。——他比同龄人更加懂事,理智又隐忍,谦虚且锋芒毕露。
于是厚司觉得是时候了。
这位父亲把匠海叫到房间里,告诉对方有那么一个组织,如同黑暗一样渗透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要逃离它,不惜一切代价地逃离它。
“可问题是,父亲。”匠海抬起头,表情有些困惑,“既然你说它是黑暗,我们又怎么可能逃离得了?”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黑暗是无法逃离的。
宫野匠海的成长已经超过了父母的预期。
宫野厚司现在不再逼着对方学习了,因为匠海本身也明白了学习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所以即便父亲不再管他,他也会自觉地坐在书房里看书。
在圣诞节前夜,家里又有两位不速之客前来拜访。
宫野匠海已经不记得这两位是不是当初在旧金山拜访他们的人了,但是他们给人的感觉仍旧犹如融化的柏油,黏糊糊黑漆漆的,他不喜欢。
不过这次,他们要找的人并不是宫野厚司,而是他,宫野匠海。
当这两个男人开口表示要把匠海带走一段时间的时候,他感觉到父亲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指紧了紧。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宫野厚司根本不会放手。
“只是见个面而已。”其中一个男人十分随意地说道,“不会拿你的宝贝儿子怎么样的。——这是规矩。”
于是最终,宫野匠海还是跟着对方走了。
他被蒙上了眼睛,带到了一个很冷的房子里。然后一个女人解开了他眼前的黑布,让他在这里等着,听到他的名字之后再走进面前那扇白色的门。
此时和他一起待在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大家互相看来看去,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有一两个胆小的还哭了,使得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吵。
结合父亲之前提到过的那个“渗透各个角落的组织”,宫野匠海了然了。——毕竟按照父亲所说,组织成员的下一代都会受到监控,特别是他和艾莲娜这种对组织很重要的研究人员。一旦踏入,就再也别想出去。
宫野厚司早就料到组织想培养匠海来接手他和艾莲娜的工作,所以提前告诫了对方,等于救了自己的儿子一回。让匠海平安返回了家。
宫野匠海现在不恨自己的父母了。只是在做梦的时候,他还是会梦到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梦到带他去掏蜂窝的降谷零,梦到以前他养的那只小狗。
志保一岁生日的时候,他们没有声张,也不像其他家庭一样开个热闹的party。——这天晚饭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多了一块蛋糕和两份礼物。
“其中一个是给你的,匠海。”
“可我又不过生日?”
厚司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
当艾莲娜在厨房里准备蛋糕的时候,厚司又叫过了匠海,手里是一个和他脖子上一般无二的水滴状琥珀饰品。
男孩儿看着自己父亲将它们调换,什么都没问。
“匠海。”
“嗯,父亲。”
宫野厚司在儿子面前蹲下,伸手抱住了对方。
“还是叫‘daddy’吧。”他说。
匠海觉得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有称呼厚司为“daddy”了,现在这个生硬的“father”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既然是大人,那就不应该继续用小孩儿才用的称呼。所以他思量再三,用沉默拒绝了对方。
宫野厚司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儿子的后脑勺,站起身和匠海一起走到餐厅里,吹灭了蛋糕上孤零零的一根蜡烛。
像这样全家人一起为小志保庆祝生日,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晚上,宫野匠海刚上床没多久,他就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巨大爆炸声。
他想都没想,立即爬起来冲向了志保的房间。
第二次爆炸的时候,匠海将自己的妹妹护在了怀里,从婴儿房冲了出去,被倒下来的雕像砸到了腿,一时间动弹不得。
下一秒,宫野艾莲娜冲他们扑了过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居然将那个真人一样高的雕像抬了起来,一把将这两个孩子抱起来护在怀里跑向走廊的另一边,然后在爆炸还未波及的地方把一个大大的背包挂在匠海的肩膀上,吩咐男孩儿抱紧自己的妹妹,然后将他从已经敞开的窗户推了出去。
爆炸声,枪声,玻璃破碎的声音。
宫野匠海失重向下落去,抬头看着母亲的脸。
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母亲,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对方给自己说话。
“我们爱你们。”她说。
【带着我和你爸爸的那一份,保护好志保,好好活下去。】
匠海摔在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上,身上被划了无数条血口,费了半天功夫才挣扎下来。
此时整栋建筑已经被火海包围了。爆炸声接连不断,大火吞没了一切企图拦住它的东西。冲天的火光把这块地方变成了地狱,很快便将接住了匠海的冬青树林也吞没了。哔哔啵啵的声音就像魔鬼在咀嚼人骨。
宫野匠海抱着怀里的志保,拖着自己的伤腿,头也不回地拼命向前跑,跑向林子里,淌过寒冷彻骨的溪流,钻进下水井里,跑向黑暗。直到他再也跑不动了,他才栽倒在地,扬起脑袋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黑漆漆的,看不见归途。
他还来不及向父母告别,来不及把他们以前送给他的东西抱出来,甚至来不及抢救出那么一两张照片——
什么都没了。
如果……如果他和志保能活到若干年以后……
他们还能记得起父母的样子吗?
宫野匠海重新收紧双臂把这个不断大哭妹妹搂进怀里,在对方“妈妈”的喊声中哭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我也想啊,志保。”男孩儿大声吼道,“我也想要爸爸妈妈!但是我今后只有你了!”
【如果我们不在了,志保就是你唯一的依靠。】
宫野匠海哭到眼泪都干了,喉咙也哑了,连志保都撑不住睡了过去,他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是组织里的人干的。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后需要找谁复仇。
他也很清楚,自己父亲那么严格地教育他不是为了让他坐在这里哭着等死的。
他得抚养志保,他得想办法长大,他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必须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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