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陵之所以被尊称为沈师,不仅因为他字画双绝,更是因为他为人重情重义,有教无类。
凡他遇见有天赋的孩子,无论贵贱,只要对方肯拜于门下,他都会悉心教导。
其中尤以江澜与这一位最是出众,被人戏称沈门双杰。
便是出身沈家旁支沈玉。
沈玉打小失了父母,只剩几个老仆帮着打理家业。
最是冷淡不过的人,却写得一手好草书,年初刚及冠,沈陵替他取了表字德音,意为德音不瑕①。
现如今正在蜀地游历,说是要效仿李太白。
不知道贵妃何处寻觅来这副画,还借着元春的名义,激得皇后犯了病,若是叫今上和太后知道了,莫说要恼了元春,只怕沈玉也要受牵连。
元春进宫不过半日,就捅出这样的篓子。
蠢货。
贾明华只觉如覆湿衣,憋闷又压得慌,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头,不知许贵妃此举是冲着自己还是冲着江澜,总得给贵妃一个教训,剁了她伸长的手。
旧事重提,于谁都是揭一层皮。
如是左思右想,竟是一夜未眠,精神尚好,不过眼下已经浮起了乌青,热度也又起来了。
皇后按着不叫她起来,“你这孩子,也不知道保重自己。”
“本就容易反复,才吃了一日药,仙药也没这么快,母后莫担心,我歇歇不起来就是。”贾明华试探着一问,“昨儿贵妃送了副画给母后,我瞧着喜欢得很,母后转送给我可好?”
好在皇后已经不记得那画上情景了,“你只管自己拿就是了,我的不就是你的,你还同我客气。”
“多谢母后了。贵妃送了咱们画,我也不能失礼,去取了我房里的乔木图②送去给贵妃当谢礼。”贾明华道,“母后别管我了,莫要误了给太后请安的时间。”
太后不愿见人,免了各宫妃嫔的拜见,皇后不耐烦看女人们扯头花,顺势也免了,只自己每日晨起会去给太后请安。
皇后不放心,叮嘱了千百遍这才作罢。
贾明华忙看向留守的枫露,“大哥哥有消息来吗?算着时辰该下朝了。”
枫露小声道,“陛下以治家不严、教子不善罚了理国公一年俸禄。另外已经准了太子的请奏,就由他负责阵亡将士的抚恤,又从自己私库里拨了银子来给他们作寒衣节法事。太子让您好生养着,陛下拨了几个人帮他,他先算个章程出来,再同您说。”
“总算咱们快了一步,要是让许将军先提了,他又要多个体恤慈和的名头。”贾明华又道,“昨儿父亲送了扇子给我,我心里欢喜,你挑些好东西送去给父亲,顺便把那画带给老师,让他也赏一赏。”
许家刚起步,还不到月满之时,不适宜用捧杀,互相牵扯,层层削减方是上道。
他们这些人的画作总有个去处的,不然要是流落到些不干净的地方或是被无良商家拿出去大赚银子,岂不是侮了师门。
单沈山这一关就过不去。
约等于大家子小姐的手帕荷包,得好生看管着一个意思。
且说贾赦收了东西,见还有给沈陵的画,老大不高兴,摔摔打打了好一阵才叫套车去沈家。
巧不巧的,沈陵正好在书房里接待江澜。
“你坐着,我去打发了他。”沈陵翻了个白眼,“多半又是心气不平,来我诉苦,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江澜搁下手上半幅残卷,“他们家那个老太太难缠得很,贾将军是长辈,见一见也无妨。”
老话说,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
他未过孝期,只穿着简素的灰色棉袍,约莫是两头都占了,清泉白石一般,连带着那十几文一尺的棉布都跟着身价暴涨。
沈陵不觉好笑,揶揄他道,“急着见老丈人?那我劝你多笑一笑,冷着这张脸,哪个爹也想不到要把女儿嫁给你。”
“理国府和太子的事,我尚且未和老师算账,老师倒挤兑起我来了,你再不去相迎,只怕贾将军要冲进来了。”江澜抬眼看他,不为所动。
话音刚落,贾赦已经跟提剑似地提着画冲了进来,“沈陵你这个老匹夫,怎么?还要脸上画几朵大红花才敢出来见人?”
沈陵腹背受敌,一指贾赦,“你这狗剩脾气发到我这儿来了?快些出去,我待客呢。”
贾赦打眼一眼,哟呵,这个儿郎可真是生得好,等闲可难见到这样英俊的,紧接着他就收了剑,“不知道三殿下在这里,恕我失礼了。”
见得不多,脸还是认识的,尤其是那罕见的绿眸。
江澜起身作揖,奉的是子侄礼,“贾将军客气了,郡主唤我一声三哥,您是郡主的长辈,自然也是我的。”
他状作无意,扫过贾赦腰上另挂着的荷包,上头的红枫图是贾明华亲手画就图样亲手绣的。
沈陵暗叫一句奸诈,果然贾赦毫无察觉,听完还很高兴,解了腰上的白玉如意给江澜作表礼,“三殿下既然认我做长辈,那这个留着玩罢,若是不喜欢,拿着打赏也成。那什么……羊脂玉的,你纵在孝期,也不碍的。”
江澜打蛇上棍,顺势改了口,“多谢贾伯父。”
“你到底干嘛来了,你们老太太又欺负你,你来找我哭啊?”沈陵看不下去了,再说一会子,贾恩侯得先把自己赔进去还倒找钱了。
哦,已经倒找钱了。
那玉如意还挺贵的。
贾赦没好气地把画塞给沈陵,嫌弃道,“喏喏喏,我闺女给你的,也不知道哪儿寻来的,白便宜了你,说不得还是她自己画的呢。”
“哟,那我可能好生看一看,来人啊,焚香上茶。”沈陵把阵仗摆开,两个小书童将画展开,观音慢慢露出真容。
堪比是图穷匕见。
江澜皱起眉,一时失言,“如何德音的画作在皎皎手上?这幅应当是出了京城之后画的。”
贾赦狐疑地看看江澜,方才是他听错了?怎生三殿下叫得如此亲热。
沈陵已经替沈玉预料到一顿好打,多半是银子不够使 ,这兔崽子拿画换了,偏他瞧见了贾赦的小眼神,憋着坏道,“许是德音送回来给皎皎的礼物呢,这大老远的也是不容易。说起来他走了不少地方了,这水波颇有钱塘江大潮的味道。”
“你侄儿好端端的给我女儿送什么礼?”
江澜不上当,只弯起嘴角,浅笑着解释道,“贾伯父不知道,读书人里赠画再平常不过,牵扯不到旁的,德音与郡主同出沈门,切磋画技而已,莫说是他,就是我有时候也会同郡主交流探讨一二。可惜郡主是个女儿家,不然如何只有沈门双杰的名声,只怕她也能在画坛有一席之地的。”
他少有笑容,此时恰似春风十里,花枝欲动。③。
若贾赦是丈母娘,只怕已经收服了七八分。
贾赦最喜夸她女儿的,遗憾道,“殿下说得是,若皎皎是个男儿,定然也是个极出色的,哪里还轮得到那些无才无德的。”
荣国府统共站住了三个男孩儿,贾琏不必说,是亲生的,贾宝玉也暂且可以不提,年纪还小呢,那就剩个贾珠了。
听话听音,听着音了的江澜便道,“听老师说,伯父花了大力气整治家里头,昨日理国公才因为治家被罚了,可见您此举正合陛下心意。”
“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听了殿下的话,我回去倒更要花心思了。”
边上的书童接了江澜的眼神,天真烂漫道,“荣国府真是忠心陛下。不像咱们遇到的那个贾家大爷,寺庙寄居着读书,还要和几个丫头成日地厮混。他也是个有功名的,难道不想着要中了举人报效陛下吗?”
这个人设听起来很熟悉啊,贾赦便追问了两句,“可知道他姓甚名谁,住在哪个寺庙?”
江澜无奈道,“小童嘴快不懂事,伯父莫要怪罪,本想缓缓说与您听的。我顺路去普济寺上个香替亡母祈福,恰好遇上了,正是您想的这一位。”
二房嫡长子贾珠。
老太太和王夫人口中的贾珠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客居佛寺苦读,连着中秋都不曾回家来。
贾赦先是喜,喜又抓着把柄了,但凡老太太喜欢的,绝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又是怒,怒贾珠败坏贾家门风,他也顾不得什么画不画了,恨不能马上出城绑了那好色的东西锤死,“多谢殿下告知,这个情我记着了。”
“郡主在宫中时常担忧家里父母弟妹,我也不过是凑巧而已。”江澜亲手替他斟了杯茶,“伯父喝口热茶,莫要气坏了身子。”
贾赦如何坐得住,勉强喝了半杯,又道,“劳烦殿下这个作三哥的,多照拂明华了。”
说罢便起身告辞,也不回家,直接叫往普济寺去了。
沈陵直摇头,“让你照拂,岂不是叫黄鼠狼看鸡?”
江澜细细摩挲着画上的沈玉二字,笑起来颇有森寒之气,“老师说谁人是鸡?谁人是黄鼠狼?”
沈陵大笑,“自然我是大黄鼠狼,你是小黄鼠狼。”
“这画被人做了手脚。”江澜示意沈陵凑过来闻,“被香料熏过,味道很淡,几乎被墨遮去,可效用对皇后来说却是够的。”
“贵妃愈发下作了。”
“不怕,我自有好礼给她。”江澜吩咐方才说台词的小书童道,“将我那副乔木图送回宫中,只说谢过贵妃给母妃的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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