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枢当初被唐雨遥和齐天寨联手摆了一道,落得个有家不能归的下场,用他自己的话说,常在河边走,难免会湿鞋,他是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不如弱女子或土匪的。
尽管如此,后来他在定康也算过了段富得流油的清净日子,奈何唐雨遥这女人又出现了,他本将心向明月,明月偏要来坏事。
这次自己被死对头抓住,还真不是他惹出来的祸。
唐雨遥的一举一动,从来都没有逃过锦城的那些狐狸眼,抵在纪枢脖子上的刀,不过是人家栽赃嫁祸的手段而已。
此刻经唐雨遥这么斥了一声,被钳制住的男人蓦然想到自己仍处于风暴的漩涡中,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那张脸,立时便垮了下来。
他苦着眉眼,饱含委屈,道:“这事你如何怨得了我?你也看到了,姓赵的是真真打算要了我的命,于当今天下而言,御林军首领,国相公子,早已是死人。若非逼不得已,我何至于出卖你的行踪?你看看我身上这伤,不比你们好过啊!”
纪枢言辞诚恳,一边解释着一边扯了扯胸前衣襟,露出一些肉眼可见的鞭伤来,引得马车内正专心听他说话的姑娘们纷纷错开了视线。
唐雨遥听完他一席话后,脸上却并无半点同情之色,而是对他苟且偷生出卖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屑,唯独时逢笑没有挪开目光,面带严肃追问他:“姓赵的,那男的什么来头?”
她问这话实在够快,紧着纪枢话音刚落。
纪枢未来得及思考片刻,顺口便道:“赵显嘉那老匹夫,自己没儿子不知道打哪儿收了个义子,正是你今日见到的那位,因天生后脖颈上有道状似刀伤的疤,赵显嘉给他取了个名儿,唤作赵一刀。不过一条下贱的狗,现在也敢骑在小爷头上来了!等爷缓过这劲儿,非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这一通话显然是受了那厮不少罪才说出的,语速颇快,咬牙愤愤的样子,让时逢笑听得不自觉间眉头凝得更紧。
她回忆起来了,赵显嘉这个名字,是她还在齐天寨时,时慢说予她听的,当初协助永顺王谋朝篡位的,两大奸臣,一是纪枢的父亲,当时的总府大人纪宏,二则是,当时的御史大人,赵,显,嘉。
时逢笑在心中默念这三个字,要保唐雨遥顺利复国复仇,此人,实乃心腹大患。
唐雨遥见时逢笑面露凝重之色,心中一软,伸了手过去,轻揉她脑后发丝,柔声细语道:“莫心焦,我不差这一桩催我上黄泉路的仇人。”
不知是不是因着唐雨遥初次对她有如此这般亲昵的举动,或是这一马车人着实有些多了而显得憋闷,时逢笑此刻整个人定住,脸颊慢慢浮出了一丝失血后不应出现的红晕来,借着明黄的车内烛光,唐雨遥将她的脸瞧了个仔细。
可唐雨遥到底心扉初开,不解风月,瞧着她脸色发红,更是将那只刚揉完时逢笑后脑勺的手伸到了前面,以手背贴上了时逢笑的前额,语调有些着急地道:“发热了么?陆叔,烦请车夫快些回府了!”
经上次定康一别,纪枢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她们,这次瞧着,非但这女土匪转变了心性,不如当初那般跋扈,连唐雨遥的性子也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如坠炼狱了。
他不明所以的同时,心里竟生出莫名的酸涩。
她们和和气气,而自己却被心中恋慕之人弃如敝履。
纪枢这样想着,忽然拔高了声音,急道:“殿下!听我一句,别再想着报仇了!您跟我走吧!”
冷不丁的听到纪枢这般坚定地对唐雨遥用了尊称,唐雨遥目光复杂地朝他看去。
“你想说什么?”
纪枢眼中闪烁起来,蒙着雾蒙蒙的水气,再开口,嗓音已然有些哽咽。
“锦城那位如何狠戾?难道真的会相信你已命赴黄泉?前朝长公主借尸还魂的荒唐话,只是做给各方暗潮汹涌的势力看好么?你不会天真到以为!就这几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便能护你安然到金平罢?”
唐雨遥闻言挑眉:“哦?所以我必死无疑?”
纪枢虽未答唐雨遥什么,可他透露出这些,唐雨遥和时逢笑却已从中揣摩出了这次唐雨遥受困的真正原因。
在唐雨遥问完这一句之后,她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脑中很乱,自己所引以为傲的聪颖头脑,自己所仰仗的复仇筹马——能够调动南北大军的兵符,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时逢笑……
眼前的局面对她来说尤为可笑,她竟苟且偷生至今,却是步步走在仇敌设下的陷阱与圈套之中!
她们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掌控着所有局面。
这个人,便是唐雨遥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屠戮她的家,夺走她的亲人性命,坐在她父亲龙椅宝座上的——永顺王!
如此一来,前因后果,便叫人不得不连在了一起。
唐雨遥垂眸,忽而疲惫至极。
她报不了仇啊!
永顺王那奸贼明明实在戏耍她!
他利用她来引出那些觊觎权势怀有疑心的朝臣!他是想借她的手,帮他拔掉埋在自己身边一根又一根,扎进了他肉里的刺!
他放任唐雨遥上齐天寨,找到合适的理由坑了纪宏。
他纵容唐雨遥一路西行,等着唐雨遥找容归,甚至迫不及待安排鹰犬,引诱赵显嘉的人马出师,等着看这一场炙热且无声的厮杀!
这个人,远比她从小到大所了解的阴险毒辣更甚……
唐雨遥第一次体会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这滋味,像洪水猛兽一般,从四面八方朝她袭击而来,顷刻间就要将她淹没!她感觉到那洪水已经夺走了她的呼吸!那猛兽正在啃食她全身的血肉骨头!她想挣扎!她想抵抗!
可是她一动也不能动,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快要被这样的无力感生吞活剥……
“吱嘎”一声响。
马车的车轱辘停止了转动。
唐雨遥的思绪被迫拉回现实,她一抬头,恰巧见着时逢笑满眼担忧地盯着她看。
她瞬时觉得委屈极了,当初抱着侥幸的心态,误以为自己真的得救,到现在却让她知道,一切尽在仇敌的掌控之中!
在她快要奔溃的前一刻,时逢笑伸手过来,温柔地拦住了她的肩膀。
时逢笑对她说:“没事,有我在。”
车夫在外禀报他们已安全抵达陆府,陆三轻声唤醒疲累至极还在酣睡的八喜,随后便挟持着纪枢下了马车。
陆府大门将将打开,郭瑟牵着笠儿和东花一起跑出来相迎,一见纪枢,便围着询问陆三此行是否大捷而归。
隔着半卷车帘,外面声音喧闹。
然而对于唐雨遥而言,此时此刻,她的耳朵里只回荡着时逢笑轻轻浅浅的那句话,眼眶里的热泪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想开口与时逢笑道谢,微微张开了嘴,却如鲠在喉不能谈吐出半个字。
她的薄唇在颤抖,鼻尖的酸涩感冲击上脑海,她终是忍不住,晶莹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从眼角滚落下去,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进脖颈里。
时逢笑将自己的手放到腰际擦了几下,唐雨遥素来喜爱洁净她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的手急着去为心上人擦拭眼泪,带着薄茧子的指腹刚触摸到唐雨遥脸上的泪痕,便被接二连三滚落下来的泪烫到,唐雨遥疼,她则痛,牵一发而动全身。
唐雨遥早已变作控制她情绪起伏的机关。
这机关是美丽的,亦是脆弱不堪的。
她颤抖着指尖,生怕稍加用力,便一个不小心将这惹人怜惜的瓷娃娃弄坏了。
她们的眼中,没了旁人。
可旁人却将她们相互依托的这一幕,尽收眼底。
金平的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天已放晴。
月朗星疏的星空下,白色医者袍随着微风稍稍起了下摆,郭瑟系在腰上那块玉迎着月色翻出刺眼的光芒来,似乎在告诉它的主人,有些东西,不属于她,哪怕意外得来一星半点,也会悄悄溜走。
这天夜里,金平陆府后院燃起了明艳的火光,其间夹杂着女儿哭啼声经久不歇。
打更的老汉经过那条长长的窄巷子,也只是颔首摇头叹息,远去时用苍老的声音诵唱道:“时也,命也,去也,归也……”
次日晨起,陆三收到了将军府送来的请柬,急忙到内院告知时逢笑,说道是容归将军之子行冠礼,宴请陆三携其家眷前去吃席。
郭瑟正在时逢笑就寝的厢房中帮她换药,时逢笑听了陆三的话也不顾自己的伤势,翻身就要下床找鞋子穿,牵动刚换好药的伤处,疼得她五官都皱在了一处。
见时逢笑如此心急,郭瑟当下蹙眉盯着她道:“阿遥都已放弃,你还要去?”
闻言时逢笑先是一愣,随后连鞋也顾不得穿上了,脸色大变,赤着脚便跑了出去。
郭瑟未能拦住她,追将到门口,便见时逢笑已经一脚踹开了对立厢房的门。
那是唐雨遥所住的厢房,可她现在去有什么用呢?为时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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