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笑嘴角的弧度没下去,拉着时快一同坐到了桌边,他们接着刚才所说寒暄话家常,时快扁着一张嘴巴,喋喋不休的开始抱怨。
“小五你是不知道,从前你在山上,且有你每隔几日到兰峰陪三哥,你走了之后,这差事就落到我头上,我也不是说不愿意陪三哥,但他实在很难相处啊,我都不知这些年你是怎么受得了他!”
“为啥受不了?”时逢笑不解。
“他天天就叫我看书!兵法、策论、锻造这些就不说了,他还让我看种植、医术诸如此类,你说说这些书是给人看的吗?不但不能打瞌睡,要是我背错了,连饭都不给我吃!这次若不是因陆三爷传信来报你们近况,我都逃不出来!”
时快说得凄凄惨惨,面如吃土,委屈不停,时逢笑则笑盈盈看他,聊表同情拍拍他的肩膀:“他以前也没少让我看书,不过换作你,你背不出来就不能想些应对之法么?”
“这还能怎么应对?”时快睁大眼睛探究起来。
时逢笑接着道:“我以前,背不出来的都打小抄。”
时快眼睛亮了亮:“看不出啊,小五你竟然敢在三哥面前作弊,不怕被发现吗?”
时逢笑与他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的心境,直道:“怕啊!我当然是怕的,不过我趁他睡觉把小抄贴在他轮椅上了,他背对着,发现不了。”
时快恍然大悟,拍案叫绝。
“阿爹阿娘他们还好吗?大哥二哥呢?”
说到时正岚和戚满意他们,时快垂下长睫,可怜兮兮道:“山下农忙收晚稻,阿爹带着大哥二哥去田里干活,阿娘带着山上的大妈大婶张罗伙食,没人有空搭理我。”
时逢笑这才想起,是啊,晚秋金稻,她虽然没能得见,眼前却浮现出那飞渺山脚下良田万顷,算算时辰日子,也该是满目灿黄的稻香之际。时快轻功虽好体力却羸弱,秋收他一般都帮不上什么忙,在原宿主的记忆中时逢笑捕捉一二,知道他们这阵子有得忙活了。
“既然是到了庄稼收成的时令,你怎么来了啊?”
时快听她问起自己此行目的,忽而正襟危坐起来。
他脸上先前的吊儿郎当尽数收敛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三哥有事交代我。”
时逢笑听后,表情刹时僵硬,她心中如鼓重擂,一阵不良预感立即爬上心头填满胸腔。
她不禁千回百转地思酌,时家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唐雨遥拿稳两块兵符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到了,赶趟都没有这么巧合的。
时慢交代时快之事,莫非——
是瞎眼婆婆交给她那封信上所提?
因时逢笑还没来得及给他回信,故而,时慢急了。
时逢笑不敢去想那四个字,她根本做不到,如果时快不来,她还能自作主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时快现在来了,自然要按照时慢交代的来。
她想得头皮发麻,眼下摆着无解的难题,自己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身后不远处坐着歇息的唐雨遥,唐雨遥对此,还一无所知。
客栈厢房里蓦地安静下来,时慢见时逢笑不接他的话,便继续道:“这样,各位姑娘一路奔波也累了,不如你们先——”
他话还没说完,唐雨遥已率先站起身来,方才她本是跟着时逢笑一路入内,原就没打算多待,因着时快一直在和时逢笑说无关紧要的事,她才没先行离去。
她径直走到时逢笑身边,看着其柔声道:“我就在隔壁厢房歇息。”
时逢笑浑然点点头,郭瑟也起来同她告辞道:“我们也先回房,若还有事时姑娘再唤我们便好。”
东花陪着唐雨遥去了隔壁厢房,郭瑟也没多待,牵着笠儿拎起药箱和自己的行李出去。
原本站满了人的厢房一下空出来,只剩下时逢笑、八喜以及时快三人。
八喜从里面将门栓上好,从新走回桌前,支支吾吾的似有话要问,时快盯着她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三哥好不好?”
女孩子家哪怕是生在土匪窝,到了一定年岁,提及心中所思慕之人,也难免会露出女儿家的娇态来,时快的直言不讳惹她红了脸,急道:“我不是我是,我是想问当家的他们都还好吗?”
见她这般蹩脚的问话,时快倒是朗声笑了起来:“先前说到他们农忙,你也没这反应,哈哈,想问三哥你就直接问啊,又没有外人。”
八喜低着头,脸烧得愈发厉害,只盯着自己的手不再说话。
三少爷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是挑明了,她就更加觉得不自在。
时逢笑看气氛不对,立即替八喜解围道:“好啦好啦,是我想问的,三哥身体还安康吗?”
说起时慢的身体状况,现在蜀中秋老虎厉害,虽然他们在山里,但地热一上来,还是会让他的腿如火烧刀刮一般疼痛,每到这个时节,时慢半夜都不太能安然入睡。
从时逢笑走了之后,时快就被发配去了兰峰,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哥要让自己亡羊补牢般的看书,但每每入夜听到兰居卧房传来时慢痛苦哼吟之声,他还是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能老老实实呆在那,哪也不去,就陪着时慢。
他想到这些不免轻叹口气:“唉,老样子吧,入夜不是很能睡。”
八喜对此事是很清楚的,因为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她都会陪时逢笑去兰峰小住,而今年因为唐雨遥的关系,她们一起离开了飞渺山。
想到那人,八喜心里便怜惜得紧,方听时慢这样讲了一句,就默默红了眼眶。
“好啦丫头,也不要太担心,三哥会没事的。”
时快安慰她两句,双眼转而如炬,拉着时逢笑压低声音道:“三哥给你的信你看了没有?什么时候动手?”
八喜并不知道时快在说什么,如果他们不告诉自己,八喜也从来不会去多嘴过问,老老实实给时家兄妹二人一人添了杯茶放在桌上,自己则走回门口去把风,谨防隔墙有耳。
时逢笑捧着茶盏,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时快的话,信她看了,但她怎么可能对唐雨遥动那样的念头,夺其性命?取其身份?不管是哪一样,时逢笑都不敢去想。
看她面色凝重,时快眉头一皱:“小五,你是不是心软了?如果当初你不救她,她也早就活不成了啊。”
时逢笑有口难言,龃龉着没回答他。
时快咕嘟喝完八喜刚才倒的茶,又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
修长好看的指节摩挲杯沿,时慢继续道:“看来你是真的心软了,三哥就是怕你心软才让我来的你知道吗?他说成大事就不能拘泥小节,咱们家祖祖辈辈辛苦积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夺回这江山,大蜀不该姓唐,它本该姓时的。”
如果说当初在兰峰,时慢那一席话只让时逢笑误以为齐天寨不想继续过小打小闹的日子,那现在,她眼前风云撼动,山河倒覆,时快这番话就算是把她推向了风口浪尖上,很多迷惑之处,都得到了一个隐约之间的答案。
齐天寨密布整个大蜀的消息网,日积月累富可敌国的财富,那些她见到的,未曾见的,都一一如同断线的珠子被“大蜀不该姓唐,它本该姓时的。”这句话重新串联了起来,变成完整的脉络,有了新的诠释。
时家不只是土匪出生,或许再早几辈,与锦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为何落草为寇?为何隐忍不发?这已经不是他们这一辈人能够窥探出其中真容,但时慢定然坚守这一个信念,他们要做的不是继续困于山野,他们要走出去,走到阳光下,抬手触及那荣耀巅峰上的宝座。
那哪里是金银珠宝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魂断那宝座之下的人,用碌碌一生和鲜血铺成了埋骨之路。
时逢笑如临大敌,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肌肉紧绷如一张拉满了弓的弦,她的脑中好像出现了千军万马,出现了血流漂杆,出现尸横遍野和满目疮痍,突然有人高喊“这江山该姓时!”,随后就是金戈战鼓,烽火狼烟如滔滔江水,浑浑污浊不复往昔清澈。
她不想伤及无辜,不想战事激发误害百姓,更不想看到唐雨遥满眼愤慨,她甚至,连一人性命都不想轻易去剥夺……
“小五?”
时快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到了她面前,与她的脸近在咫尺摇晃,等她回神。
眼前那些残破不堪的景象飞快在脑海倒退,时快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嗯?”
时逢笑艰难的发出声音算作回应,因为方才所想过于骇人,以至于她感觉自己全身四肢都发麻发痛,无法从那样的设想里立即抽身而出。
时快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长叹一声,接着道:“这件事说来话太长,总之按照三哥说的做不会有错,你若是真的于心不忍,就再等等,等她顺利调动南北大军之后再做决断,眼下我会护送你们一路同行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