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想办法逃离这座古堡，否则留给我的只有死路一条。然而世上的大部分事情往往都是想来容易做来难。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自己的房间和迪奥的身边。其他地方，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有他的手下潜藏在角落。我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
我原本试想能否找到机会从我房间里的那扇窗户溜出去。然而事与愿违，它被封上了。粗糙的木板被钉在窗户外层。现在，壁灯成了这间房间唯一的光线来源。
迪奥半躺在我的床上看书。我站在窗前，注视着黑暗，没有时钟，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一个小时总归是有的，他没有离开的打算。我的双脚发麻，身体也感到了疲惫。
“我要睡觉了。”我说。
他翻过书页，语气不起波澜，“右边的位置不是空着吗？”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
“然后？”
“我们十一岁的时候就分开睡了。”
他合上了书，看向我：“西塞莉，看来我们分开太久了。你忘了吗？我们来自同一个女人，几乎同时降临到这个世间。我们生来就是一体的。你完全不必抗拒我。”
“我没有忘，只是我习惯了一个人睡。而且……”我补充道，“你想让我成为吸血鬼。可我讨厌那样。”
“人类对未知的事物总是怀抱恐惧之情，为了摆脱恐惧，证明自己并不软弱，大部分人选择排斥、厌恶、唾骂未知，循规蹈矩地活在旧有的世界中。但那就是正确吗？西塞莉，你已经不怕狗了吧？”
“……嗯。”
“为什么？”
他追问，我叹了一口气，“因为我已经充分了解狗这种生物了，并且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它们。”当然，我并没有真的杀死过。我接着说道：“但这与成为吸血鬼是不一样的事，迪奥。我不恐惧成为吸血鬼，也不害怕之后无法接触太阳。只是——”我强调，“你追求的力量与权势，对我而言，不值一提。我毫无兴趣。”
他像是压抑着极度的不耐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王钟。”他下了床，出去喊了王钟的名字。几分钟后，他回来了，让我跟他出去，“跟着我，西塞莉。”
他带我穿过幽暗的走廊，来到一个类似于竞技场的房间。里面囚禁着几个惊慌失措的男人，大概是小镇上的居民。
“佩吉。”迪奥叫了他其中一个手下的名字，示意他走进去。他瞄了我一眼，说：“战斗开始了。”
事实上，我想，那并不能称作战斗，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那些男人们根本不是尸生人的对手，他杀他们，吞食他们，就像吃饭一样顺其自然。地上散落着尸块，一个男人的脑袋被啃掉了大半，红与白的液体交织。另一个男人则被开膛破肚。其他的尸生人在一旁欢呼喝彩。浓郁的血腥味顺着气流传到了我的鼻腔，我总觉得之前被迪奥刺到的那个伤口又开始流血了，有液体顺着脖子滑了下去。或许我的脸色要苍白到极点了吧，没有比这更好的威胁、说服手段了。
迪奥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我。他拥抱住我，动作轻柔，右手始终停留在腰部，左手却从背部一路向上来到了我的脖颈处，他握住了我的脖子，低下头，双唇贴近我的耳朵，从远处看，像是情人间的耳语。
他轻笑，“你想成为哪一边，西塞莉？”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无情的决意，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选择了。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胸腔内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心跳。是的，他已经不是人类了，我又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他很有耐心，没有开口催促我，倒给了我一种我能这样一直长久和他拥抱下去的错觉，但越握越紧的手又提醒我，时间不多了。
“乔纳森……”我轻声地，带着些许颤抖说出乔纳森的名字，“乔纳森·乔斯达。”
“嗯？”
他的唇碰到了我的耳垂，我微微偏了下头，“你给我带来他的鲜血，我就如你所愿，成为吸血鬼。”
他的手有一瞬间握紧但又立马松开了，他抬起头看着我，质问，“这是借口？”
我恢复了冷静，“当初你成为吸血鬼的时候，石鬼面上是乔治·乔斯达的血。现在我想要乔纳森的血。你不想杀死他？还是你觉得你杀不死他？毕竟……”我轻声笑了笑，“你曾差点被他杀死。”
他的怒火被我点燃了，他上钩了。我不知道乔纳森目前状况如何，在干什么，或许继续他的考古生涯，或许正在学习打败吸血鬼的战斗方式。但不管在干什么，总归能让我多活几天。我将迪奥放在我脖子上的手拿开，对他微笑：“现在，我要去睡觉了。晚安，迪奥。”
那个夜晚，我们又躺在一张床上了，像幼时那样，但有些东西早已变质。
尸生人每天都会从小镇抓人类回来，年轻女人与男人。迪奥吸食年轻女人的血——不过伤好后就基本没这么干了，他诱惑他们放弃人类的身份，成为自己的奴仆。我每天看着都闲腻味，可他依旧玩得兴致勃勃。
他没有去找乔纳森，但王钟带来的情报，乔纳森正朝着这座小镇前进，隐隐有股宿命对决的味道。他们两个一定会有一个死亡。我把石鬼面要了过来，随时随地带在身上。我说当乔纳森血滴落时石鬼面要在我手上，这才有意义，他也给我。
我数着时间等待着乔纳森的到来，等待着我的命运到来。
那天迪奥的手下又抓了一个年轻的女孩过来，但迪奥不在，他难得出去，我猜测大概是乔纳森快要到达这座古堡了。我光明正大地来到大厅，那个女孩就被困在那里。她的眼神和艾莉娜有几分相像，我还挺喜欢她的，真希望她能活下来。
她对我没什么警惕之心，可能认为我和她是一样被尸生人抓来的吧——虽然某种意义上我的确和她处境相同。我们一起靠在窗边看风景发呆。这种和谐的气氛直到迪奥回来才被破坏掉。我试图对她解释进行补救，可惜失败了，她看我的眼神尽是愤怒与失望，我尴尬地笑了笑，移开了视线，十几秒后又被清脆的巴掌声吸引了回去。她打了迪奥一巴掌。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就让你的手下杀了她，毕竟你要明白你干的事一个巴掌完全不够。”
迪奥冷冷看着我，“你也想打我？”
“不，我没有。”我犹豫了下，看了眼自己的手，试探着开口，“或者你可以让我在你左脸上来一巴掌，这样两边就平衡了。”
空气静默了下来。
打破这份沉默的是从天而降的一大块柱子，笔直地朝着迪奥的位置坠落。他闪开了。我抬头，看见乔纳森和他的伙伴在高高的房顶上俯视着我们。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走大门，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爬上去的，可能有特殊战斗方法的人都喜欢不走寻常路吧。
“西塞莉！”乔纳森激动地冲我大喊，“你果然是被迪奥抓走了。你没事吧？”他跳下来，担忧地问我。
“我……”我想起了过去几年我在戏剧部呆的那些日子，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身体微微颤抖，喉咙哽咽，“我……”
“对不起，西塞莉。”他似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对迪奥的怒火，“迪奥，这次……我一定要……”
“呵。”迪奥在一旁嘲讽地冷笑。
接下去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乔纳森拜托和他一起来的伙伴保护我和那个女孩，以及那个女孩的弟弟，而他和迪奥直接开战。中途，迪奥叫出了这座古堡里全部的尸生人来袭击我们。然而完全不是史特雷他们的对手。最终，就像所有骑士小说里描写的那样，英雄打败了恶魔。
他死了……或许。至少，我没有任何感觉。
迪奥的整个身体燃烧着从阳台掉落了下去，乔纳森看着他坠落。
也许他真的死了？但我仍心有犹疑。
乔纳森在阳台那边落泪了，而我在房间里面，仿佛双脚突然失去了知觉，缓缓地、缓缓地、抽泣着跪在了地板上。史特雷他们叹着气。我哭泣着，说不出任何话来。当时，事件就这么结束了。
一天后，乔纳森来找我，问我关于石鬼面的事。
我茫然，语气依旧很虚弱，“抱歉，乔纳森……我没有看到过。迪奥……迪奥他……”我脸上的表情又痛苦了起来，“他一直把我关在房间里，那间房……我……”我的泪珠将掉未掉。
乔纳森马上为他的问话向我道歉，表示很抱歉引起了我痛苦的回忆。我勉强打起笑容，劝慰他。之后我们又谈了其他的事。我说我想去修道院，为迪奥所做的一切忏悔。我说，我是他的妹妹，我要为他赎罪。
赎罪，多么可笑的一个词啊。难道迪奥需要别人帮他赎去他的罪恶吗，他甚至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乔纳森见我语气坚决，便也不再说什么，他祝我一切安好，并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和艾莉娜举行了婚礼，能看到我出现。我说，可能吧。
我送他出了门。我知道我的回话会被他转达给史特雷他们，我也知道史特雷他们不会全然相信我的话，但那是由乔纳森传达过去的，他们会信他，那就足够了。
我撒了谎，石鬼面一直在我身上。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也并不是真心想去修道院，可做戏，有时候总要做全套。我现在并不清楚我未来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但我想尽可能的为自己多留下点筹码。
艾莉娜和乔纳森的婚礼在1889年2月2日举行，我寄去了贺卡与礼物，然后在修道院过了一整天。
2月11号，我收到一份电报，SPW发给我的，他说，乔纳森和艾莉娜乘坐的轮船出事了，乔纳森和迪奥同归于尽，只有艾莉娜一个人活着回来。
放下电报的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置身于大海深处，周围是暗蓝色的，将近墨色的海水。我尚能呼吸，也没有被压死。我伸出双手，一直往下游。冰冷的温度侵入我的身体，我的双手竟出现了白霜，多么虚幻的景象。我不管这些，仍不知疲倦地往下游，直到看到那口棺木为止。我的双手与棺木相触，它响动了一下。我的身体穿透棺盖，里面有个非人的存在。
“迪奥。”
我呢喃着，又回到了修道院窄小的房间。
他还没有死，还活在大海深处。吸血鬼的生命漫长无期，终有一日他会打破枷锁归来。
我无法说清当时的感觉，但只有一件事是相当明确的——我要等他。
我们是双胞胎，他是我的哥哥。我们从出生时就在一起，就算死亡，我也要亲眼看着他死。而不是提前一步下了地狱，咒骂着看他还活在世间为非作歹。
我拿出了石鬼面，温柔抚摸着它。
最后，还是要带上它。但是，这总比被强迫着带上好多了。
我最后一次见艾莉娜，是1950年。这是1888年之后，我与她第一次相见。当时，她躺在病床上，带着呼吸机，熟睡着。她活不长了。她的皮肤就像迪奥当初对我说的那样，像枯树皮那样，但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丑陋。不管岁月流逝，她始终如年轻时那般美好，带来温暖的气息。
我亲吻她的额头，同她彻底告别。
“好梦，艾莉娜。”
之后，我再也没有出现在人世间，直到命运的钟声又一次被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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