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SBR·始

    那个人的眼角带着笑,那个人的嘴角上翘。嘻嘻哈哈,指指点点,恶意像黑死病一样在人群中快速传播。

    金发的少女还未完全有能力认知到世间的全貌,就已先被其中一股最为恶劣的情感围绕,一直以来,日日如此。她下意识握紧了母亲的手,渴望从这份温暖中汲取让她继续站立的力量。

    今天的晚饭吃不到了,她默默地想。话虽如此,即便吃到了,那些装在小碗里的汤水,也维持不了多久的饱腹感。因此,无论晚饭能不能吃到,结果都是一样的,都必须要忍饥挨饿到第二天。因此,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顿吃不吃,都填不饱肚子的晚饭罢了。

    那么,哥哥和母亲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母亲,又迅速低下头。她不希望母亲注意到她的动作,否则,母亲一定心怀更深的愧疚,这没有必要,那不是母亲造成的。碗不是母亲弄坏的。

    那三口碗都被人破坏了,碗底被人弄了个大口子,它失去了它唯一的功能——盛放食物。那就不能称呼它是碗,它仅仅只是破烂。

    是谁做的,她不清楚。农场有数百人,其中大部分的人对待他们的时候,都带有一种连那些人本身也难以察觉的轻蔑。这不难以理解,因为母亲是“孤身”来到这座农场的。

    孤身的意思是指,她没有丈夫,但却有两个孩子。而“好”女人是不会孤身的。

    母亲身上有伤风败俗的嫌疑,很多女人同她多说几句话,都觉得会被脏东西缠身。而剩下的男人则会经常用下流的眼神打量母亲。这很讨厌,也很可笑。她不会忘记母亲总是把她的那份食物再分出来一点,给她和哥哥吃。好女人的判定本身就十分荒谬。

    农场里有个叫萨莉的女人,有丈夫,有孩子,工作努力,从不与人调情,是标准的好女人。可是,她的丈夫会把本就微薄的工资拿去喝酒赌博,喝醉了酒,赌输了回来就会揍萨莉。好女人萨莉在挨揍,而周围的人见怪不怪,没有一人去阻拦她的丈夫打她。

    她不认为萨莉是好女人,她只觉得她可怜。那些淤青,疤痕……她是个受难的女人。

    她断定,好女人是一种枷锁,她永远不会让这个称呼落在她头上。

    负责盛饭的那个男人带着明显的嘲弄开口,“喂,我说,你们还吃不吃晚饭了?”

    周围的人声越来越嘈杂,那股恶意也越来越明显。

    不吃了,她想,却没有说出口,母亲还没有做出决定。

    哥哥这时忽然想到了办法,惊喜地说道:“妈妈,西塞莉,你们看。”他脱下了一只鞋子,拿在手上,“我们可以请他把燉汤倒进鞋子里!”

    然后,她——西塞莉还不知道作何反应的时候,母亲放开了她的手,上前一步,给了哥哥——迪亚哥一巴掌。

    人群的喧嚣因为这个巴掌沉寂了一秒。

    “妈、妈妈?”西塞莉代替捂着脸的迪亚哥问出声。

    母亲没有给她回应,迈步向盛饭的男人走去,她伸出双手,坚定有力地说道:“请把食物放在我的手中。”

    她说得坚决,没有犹豫,没有害怕。锅炉底下冒着火,锅炉上方热气腾腾。不能在没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触碰高温物品——这是一种常识。

    “妈妈,你在做什么?”西塞莉有些着急了,快步走过去,“妈妈?!”

    “请把食物放在我的手中。”

    依旧是不卑不亢的语气。

    真是奇妙,原本吵闹的人群,竟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与盛饭的男人。男人握着勺子的手颤抖了一下,“我说,你明白……”

    他的话没有说完,被强势打断了。“请把食物放在我的手中。”母亲,不曾后退一步。

    西塞莉敏锐地察觉到,那个男人,害怕了。他的内心畏惧着这个女人。她是块顽石,是斧头无论如何劈砍都无法破坏分毫的可恨的石头,不仅无法破坏,反而会映照出斧头自身的脆弱与不堪。她就是这样糟糕的女人,这样糟糕的石头。

    西塞莉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一种——她尚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但却又真实的碰撞着她心房的某种事物,某样情感。她上前,与母亲并排站着,怀着一种深深的悲伤开口:“请把食物放在我妈妈的手中,谢谢。”

    男人瞳孔紧缩,手中原本轻巧的勺子,忽地沉重起来了。他吞咽着口水,带着虚张声势的愤怒,骂道:“疯女人。”他舀起了一大勺燉汤,手微微晃动着,中途,他甚至好几次差点握不住勺子。“孩子也是疯的。”等到女人的手中盛满了燉汤,他像逃命一样的迅速转移了视线,对着旁边的人大吼道:“下一个呢?!下一个是谁?”

    房间又喧闹起来了,但所有的喧闹都避开了那三个人。

    那份食物,迪亚哥聆听着母亲的教诲,哭着吃下它,而西塞莉没有吃。

    “妈妈,我不舒服。”她说。

    她的确不舒服,胃仿佛被铁链紧紧绞住,却吐不出来任何东西。这座农场是一所巨大的刑场,而他人的言语与行动则是处刑武器。处刑过程并不激烈,也不血腥,它是缓慢的,不动声色的,悄无声息中把你割裂。你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死去,就已成为一副麻木的躯体。想要活下来,除非逃离,又或者成为比他们更凶狠更残忍的武器。

    母亲蔚蓝色的双眸注视着她,那像海一样的眼睛此刻不起任何波澜,风平浪静,但那海的深处必然又埋藏着无法在日光下活跃的情感。母亲没有强迫她吃,这很好,她很怕吃着吃着会忍不住吐出来。

    母亲在一年后死去。

    食物烫伤了她的手,他们的钱买不起好用的药膏,也请不到好的医生,手总是溃烂,继而导致身体其他机能的崩溃。

    母亲死去的那一年,西塞莉和迪亚哥六岁。

    母亲的死仿佛也带走了他们之间存在的情感,他们对对方变得冷漠,哪怕在这座刑场里,他们唯一可依靠的只有对方。

    但迪亚哥不想靠近他的妹妹。

    出于厌恶?出于怨恨?这是一种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的感情。五岁之前他是个好孩子,好哥哥,深爱着母亲与妹妹。五岁到六岁那年他逐渐改变,像剥掉糖衣那样,显露出本质。他依旧会笑,如同之前那样甜甜的,天真的笑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别人笑的时候,内里却是截然相反的一面。

    母亲的久病不治,他人的袖手旁观,负面情绪一波接着一波。有一段时间他在家人面前装得温柔友善,转过身来,又是不同面貌。而母亲的死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以及对世间的恨意。

    他看不起周围的所有人,视他们为杂草,垃圾。他确信并肯定自己终有一日会摆脱现下的一切,站到最高处,蔑视所有人。他唯一不清楚该用何种态度对待的,只有他的妹妹,西塞莉。

    他应当对她保持之前的态度不变吗?应当继续尽责尽职的当个好兄长吗——他只比她早几分钟出世……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迪亚哥总觉得,看见西塞莉的时候,他是有几分紧张与恐慌的。但他面上掩饰得很好,他似乎天生惯于伪装,少有人能戳破这份伪装直面他的内心。

    西塞莉或许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血脉相连,或许是农场的环境让她善于察言观色,总之,如同迪亚哥在有意地躲避她,她也回避了迪亚哥。

    这让迪亚哥轻松不少。

    要知道,每一次,他每一次看到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孱弱的身躯,苍白的面容,就会想起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她好像和母亲一样,随时可能会倒下。这总令他燃起无名怒火。不是对着农场的人,不是对着西塞莉,而是——

    ——而是对着他自己。

    是的,他自己。在过去,在五岁那年,什么都无法保护,什么都无法掌握,弱小的,无能的自己。

    西塞莉让他看见这一面。他不愿去承认,不愿去看见的那一面。可那确实真实存在。

    她是他的镜像。

    迪亚哥有时甚至恨起了她,可当她陷入工作上的一些麻烦时,他又不能不去帮助她。

    他时常想,西塞莉,你为什么不和母亲一样,永久地闭上眼?西塞莉,他亲爱的妹妹。这样他就可以彻底摆脱过去无力的自己,肆无忌惮,肆意妄为,理直气壮地对世界发怒。世界啊,你夺去了我的一切,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的良善,我的爱。世界啊,是你让我不得不作恶到如此地步!可是——为什么她还活着,并且清晰反射出他卑劣的一面?为什么他做不到丢弃她?在这个世道,在这个地方,一个弱小的,无依无靠的女孩要被杀害,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为什么她仍旧活着?

    他们之间日渐扭曲的关系持续到十三岁那年。

    那是一个普通秋季的午后,迪亚哥正在照料马匹。这个时间段,大部分人都去休息了,结束完对这匹马的照顾后,他也准备去小憩一会。

    然而有道声音停止了他的动作。

    “哥哥。”

    熟悉的,柔弱的声音。

    他花了一秒时间戴上笑容,语气轻松愉快,“还没去休息吗,西塞莉?”他依旧在专心致志地照料马匹,没转头看她。他不想看她。

    “哥哥……”

    对方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助与不安,甚至还有一丝颤抖。迪亚哥意识到,或许出了一点问题。他放下手中的工作,准备像普通的好哥哥那样,走到妹妹身边,耐心地询问、安慰她,然而脸上虚伪的笑容在看到西塞莉面庞的时候,消失了几秒。

    他想问,你的脸为什么这么苍白,就像覆满薄霜的荒原一样。你的瞳孔为什么被恐慌占据,碎裂成一块块失去光芒的蓝色晶体。你的双手,为什么要一直放在身后?

    他眯起眼打量她,试图搞清楚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几乎摇摇欲坠。

    迪亚哥来到她身前。“发生了什么,西塞莉?”他尽量让声音变得比之前更加柔和,

    “哥哥。”西塞莉第三次颤抖着叫他,她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声音终于能稍稍平静下来。她把一直藏在背后的手放到身前,用一种近乎奇异的语调说道,“我杀了人。”

    那双手,瘦弱的手,沾上了血迹。

    从地底深处,某样事物,攀沿而上……迪亚哥确信,那个时候,他听到了笑声。他的灵魂不自觉地在发笑。那一刻,魔鬼将他们二人连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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