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在午休前找到她,说有份新工作让她做。可能会有点累,但能赚到一些钱——他是这么说的。
男人叫做杰克,四十岁左右,爱好是喝酒赌博。农场里的男人兴趣来来回回就那几样,毕竟他们也去不了剧院和舞会。
杰克对她说,可怜她和迪亚哥两个人孤苦伶仃,生活贫困,想尽可能帮助他们。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胸部,双手止不住地搓动着,神情猥琐。
谎言。
她都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答案。
除了喝酒赌博,农场里的那些男人还会在空闲时间去找女人,找的女人分为两种,要钱的和不要钱的。后者通常被称之为偷情。
偷情的人做事比较隐蔽,往往选在角落没什么人光顾的仓库。废弃的用具堆积在一起,形成一道道帘幕,压抑的呻吟声在这窄小脏乱的地方回荡,也算别有情趣。
男人要带她去工作的地方,就是其中一间仓库。
她心里清楚男人想对她做什么。有些人的癖好与众不同,甚至还有醉酒的男人对马发情,也不知道是醉到懵圈还是酒后露真性情。她也清楚,她其实不该去的。
但是,第一次拒绝了,第二次呢?第二次继续拒绝,第三次他还会只用语言进行邀约吗?他会做出什么行动,会有什么计划?有的想法一旦诞生,便不会轻易被抹消。
她看到了命运,并麻木地准备接受它。
“好,谢谢你。”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忍不住发笑。她在对一个即将伤害自己的人道谢,但想必对方只认为这是一种恩赐——他给了一个贫困,弱小的女孩一个提升生活水平的机会。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没什么没什么,我们都在这里干活嘛,互相关照一下很正常。”
他走了,留下一个地点,午休开始后她就要过去。
名叫西塞莉的女孩结束手中的工作,一股突如其来的疲倦感席卷了她的身体。有路过的女人跟她打招呼,她垂下头,小声地回应。其实内心并不想理她,然而关系却不能搞得太僵,冷淡伪装成羞涩,这样很多时候就可以只用一个微笑应付过去。
迪亚哥此时应该在给马匹喂食,他有训马的天赋,倘若是中产或者贵族出生,或许从小会往骑手的方向培养。可惜,生下他的是贫穷的女人。好在他有野心有手段,若一切顺利,终有一日会在赛马场上博得一席之地。
向他求助吗?西塞莉走了几步,又停住,重新回到老位置坐了下来,离午休开始还有几分钟,她望着晴朗的天空发呆。
那个人,在血缘关系上是她的哥哥。母亲死后,他也确实履行着哥哥的责任。关心她,照顾她,给她食物,协助她工作。她是说,如果迪亚哥在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也会这样做,她或许就真的信了他是个好哥哥。
迪亚哥不喜欢自己——这是西塞莉在长久相处中察觉到的一件事。
她没有质问原因。一方面她认为是母亲的事给了迪亚哥不少刺激,让他多多少少有了转变。另一方面她也有自己的小脾气——既然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求着你喜欢。何况,迪亚哥的冷淡不会在明面上显露出来。他既然乐于伪装,那她也没必要撕破脸皮,省得到时候两人关系彻底降至冰点,相处尴尬,让她落得一点好处都得不到的糟糕结局。
她在思考,阻止这件即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事件,对迪亚哥来说能带来多少好处。他是受利益驱使而行动的人,以亲情的名义向他求助,最多只能获得几声嗤笑和怜悯的眼神——嘲笑她的天真,可怜她的弱小。
迪亚哥不会帮她,她推论。至少到目前为止,她对迪亚哥而言仅是累赘。他总想爬到更高,得到更多,而她除了一个“好哥哥”的头衔,什么都给不了他。
是的,他一定会带着惯常的假笑,说,杰克要给你工作,那不是很好嘛,去吧。
他未必不明白她话中的潜藏的意思,只是不想伸出援手。
她的不幸,对他来说,或许是另一种幸运。因为有了一个机会,让烦人的妹妹从世界上消失、死去。
“……”
她无人可以求助。
意识到这点,她失神了一会。但时间不容许她失魂落魄太久,午休时间到了。她在湛蓝的天空下行走,走向破败的小木屋。周围有人与她反向而行,和同伴言笑晏晏,而唯她独行,心如一潭死水。
推开门,意料之中的没有灰尘扑面,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个约会圣地。
“请问需要我干什么?”
平静地发问,向男人走去。听从他的指示,站到了墙边。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哎呀,西塞莉,你也知道,你吧……”
头脑开始一阵阵的晕眩,以至逐渐不能听清男人到底在讲什么,胃液翻腾,有抑制不住的恶心感,眼眶发酸的瞬间,忽然想到,母亲生前的时候,是否也被这么对待过?如果是,那她生下自己,难道是为了让自己和她体验同样的人生吗?
委屈无处发泄,无力感侵入四肢百骸,甚至有了想一死了之的想法。总归,生无幸事,死却能得到永久的安宁。
真就这样吗?一点点被绝望淹没的同时,忽又听到一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真就这样吗?就这样让他靠近,忍受接下来的施暴?
……
不然呢,她回答。
既然这样,为什么之前走的时候,你要带上那把小刀?
……
你把它带在身上,只是为了用作装饰吗?
……
为什么不回答?你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男人带着臭味俯身上来,粗糙的手覆盖上她的脸庞,随后向下滑去。
母亲信仰上帝,她对那道声音说,她以前总是让我们对他祈祷。她坚信,只要心怀善意生活,总有一日,耶和华必将引领我们至那幸福的所在。
——你们要赞美耶和华,要称谢耶和华,因他本为善,他的慈爱永远长存。
——凡敬畏耶和华、遵行他道的人,便为有福。
可这里有谁?声音问她。
有我,和一个死人。
我问你,她说道,你认为这是罪吗?倘若我拿起刀刺向他的胸腔,倘若我的身上沾染他人的鲜血,我问你,我有罪吗?
……
为什么不回答?
你知晓答案的。
一条性命,从此失去了在世界生活的权利。他不会有机会看到清晨的日光与黄昏的夕阳,无法再次品尝到劣质的麦酒,他不必担忧赌博又输钱该如何是好,他无忧无惧,无喜无乐。他的一生,从此埋在大地之下。
——是谁将他的尸体送入棺木之中?
——是我。是我的怨恨,我的愤怒,我的悲伤,我的绝望。
扪心自问,难道你真的认为这是罪吗?
难道杀人不是罪吗?
难道如果不是他即将伤害到我,我又何必动手?全知全能的耶和华啊,倾听我的疑惑,回答我的问题,难道我真的有罪?母亲曾全心全意的信仰着你,可眼下她又在哪里?耶和华,耶和华,如果在我受难的时候你没有出现,那你此后就不必再出现!
神明没有降下神迹,神明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倘若真有神明,那神明必定是她自己。神对她说,你没有错。
毁掉他人的人生,以此换取自己的人生,即便如此,我也没有错吗?
你没有错。他的人生是他自己毁掉的。
是啊……是他先动手的,我何错之有?就算世人说那是错,那我也要这样错下去。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我不允许我的人生被肆意践踏。
——此刻掌握力量的是谁?
装作顺从的模样,乖巧地迎合上去,你知道这个时候该攻击哪里,我们都知道男人有一个弱点。让他疼痛,让他无措,趁现在,拿出那把刀!
——此刻俯视他人的是谁?
你刺了几刀?他流了很多血。不要在意。小心他出声喊人。我第二刀就刺向了他的喉管。他已经无法呼吸了。让他死。之后该怎么办?
……
……?
你在哭吗?
如果他是恶,那杀死恶的我,就是善吗?
我们杀了人。
是的,我们杀死了他。
——胜利者是谁?胜利者未曾存在。
她此后不得不背负着一条亡魂在这大陆上前行。她只剩下呼吸。死去的男人与活着的她,却有着同样被毁掉的人生。
我们该怎么办……?
我要想办法处理尸体。
……
就算是破损的衣物,也可以用针线重新缝合起来,继续穿在身上。现在还没有人发现我杀了他……只要不被发现……说实话,我不知道,也不懂善恶到底是什么,它们的界限又在哪里。可是,他对我施暴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就好像从悬崖跌落,我什么都握不住,碰不到,底下是坚硬的土地,耳边的风声很大,那个瞬间,我连自己的存在都感受不到。可是,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不想就那样摔死。我想要活下去,幸福的,快乐的活下去。
我想要像普通女孩子那样活下去,有舒适的房子和合我胃口的饭菜,有没有亲人无所谓,但不必担心周围的人会对我施暴。那个时候,我知道,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让他继续,我今后的人生,哪怕有了房子和饭菜,也绝不会幸福。
我终生都会活在今天的阴影里,我会痛恨母亲,痛恨迪亚哥,痛恨杰克,痛恨农场的所有人,痛恨世界,痛恨我自己。我永远都无法走出来,将一生的时间都浪费在后悔上。所以……就算律条上写着杀人是罪,那我也要犯罪。
对的,我没有罪。至少对我自己而言,我没有罪。而其他人又算什么呢?难道遭遇这一切的是他们吗?我如果不那样做,才是犯罪,对自我的犯罪。我不敢自诩为正确,但圣人就敢说他一生都做着正确的事吗?对与错本就不能简单判定,就算是吃糖,有人喜欢甜的,有人喜欢酸的。更何况人与人的善恶观?我没有错,我不过是为了我想要的生活努力而已。
现在,继续考虑尸体的问题吧。
这座小木屋,没有地方藏住尸体,而今晚很可能就会有人来这里。搬运出去?不行,就算是午休,偶尔也会是有人在四处乱走的。挖坑?来不及。尸体也会发出臭味。
这是她一个人难以解决的问题。该怎么做……找谁求助吗?可是,又有谁……难道是他吗?难道他真的会帮她吗?他们是双生子,差不多同时间来到这个世上。母亲死后,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可是,他真的会帮她吗?
我们都清楚他是哪种人?
是啊,是啊,我们都清楚。
“可是……”她喃喃自语,“即便如此,我也只有他可以求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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