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安静地躺在那里,像红色的砖块。
“……你杀的?”
迪亚哥步伐平稳地走上前,注视了尸体两三秒,开口问西塞莉。不知为何,本逐渐趋向平静的心情,此刻却又开始泛起微小的波澜。
西塞莉点头,“嗯。”
——哈哈。
他又听到了笑声。
迪亚哥低头看向他的妹妹,西塞莉的脸色依旧苍白,仿佛生来如此。她的右手乖巧地放在身侧,左手却紧紧握住原本放在架子上的沾血的小刀。
她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一双蓝瞳目不转视地盯着地上的尸体,身体紧绷着,伫立在一旁。她没有笑意,眼神不复以往纯粹,能让人一眼看懂。迪亚哥想她在悲伤,在愤怒,在恐慌,在无助,她怀抱着如此众多且复杂的情绪,在绝望之中向他伸出了手。
——不可思议。
他凝视着他的妹妹,内心涌出一种奇妙的感情。
自记事以来,迪亚哥对西塞莉的印象逃不过弱小二字。西塞莉个头矮,力气小,干不了太多粗活。她总是沉默寡言,躲避与人交流,像枯败的落叶,没有生气。可有时他看着她,又惊觉竟会看到赤色火焰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那究竟是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她手中握着刀,武器在她身上,力量在她身上。
那股火焰此刻熊熊燃烧着。
她是强大的。
她是真实且鲜活的生命。
平心而论,迪亚哥承认,他的内心受到了震动。
枯败的落叶燃起了火,弱小的生物发起了反攻,撕碎焚毁了敌人。他一度将她当做自己仅存的弱点,但对方却用事实证明,她是不可斩断的尖刃。
他觉得几乎不会再有另外一个时刻能让他像现在这样全身舒畅。不必多说,他必然会帮她。他难道可以让自己的半/身沦落到无人相助的境地吗?何况,迪亚哥毫不怀疑,倘若他拒绝相助,对方一定会在他转身那瞬将刀刺入他的身体。
这并不荒诞,也并不可笑。
正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他曾数次思考,如若有一天西塞莉成为他上升的阻碍,他要用何种方法将她舍弃。
他们的确血脉相连,有从自胎中起就存在的,不可挣脱的联系,因此他也确确实实犹豫过,会花费些许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他会感到不舍,因为即便这份感情淡薄,又夹杂着虚伪与谎言,但总归是真实存在的。
可纵使犹豫,他也清楚,事情如果真的到那种局面,他是一定会为了利益舍弃她的。
他就是这种人,不会改变。
他相信他的妹妹身上也存在着与他的共同点。
当那具尸体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当他看到她握着刀的模样时,他就确信。
他们终究来自同一个人的胎中。
过去,彼此曾互相利用,交谈间满是虚情假意,可不满与厌恶无法让他们彻底分离,命运的线纠结缠绕,既然如此,那就用爱意共存。
“我会帮你的。”他说,“我会帮你的,不要怕。”
十几分钟后,西塞莉换了一身衣服,手中拿着钱,走出了农场。
钱是迪亚哥给她的,让她去镇子上逛逛,买新衣服或者看电影都行。总之不要马上回来,最好在外面浪费三四个小时。
她不明所以,有些无措。但迪亚哥让她安心,忘掉尸体的事,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西塞莉存有不安与疑惑,可也明白,此时此刻,她除了相信迪亚哥,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她出了农场,一路走走停停,回头无数次,直到再也看不见农场,这才决绝地决定忘掉小屋中发生的一切,强压下所有的忧虑,装作天真少女的模样,带着浅笑,不再回头,继续前进。
到了城镇,她首先去糖果店逛了会,五颜六色的糖果放在透明的玻璃后面,引诱无邪的孩童们购买。周围有点吵闹,是有个孩童想买更多的糖回家,可母亲不准,他觉得委屈,小声抽泣,固执地站着不走。
也有其他孩童,大约是家里贫穷或其他原因,一同凑钱来买糖。但一号孩童说左边玻璃柜的糖好吃,二号孩童坚持右边的甜,三号孩童则觉得中间的糖果是最棒的,几人争执不休,一直选不好要买的糖。
她站在店的中央,明明他人的悲伤和喜悦都离她如此之近,却产生不了任何情绪波动。她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眼睛里是单纯的渴望——可那笑意,也仅仅只能浮现在表面。
好像有座无形的墙困住了她。
西塞莉静静地在原地站立了几分钟,伴随着周围的哭泣与吵闹声,忽然明白,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当她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时,她就注定走上一条偏离的道路,在那条道路上,她独自前行,无人为伴。
她收起了笑,把之前那群吵闹的孩童想买的糖果都买了下来。但她只尝了一颗糖,味道并不好。
于是她将手中的糖果递给那些孩子,“给你们吧。”她说。“我不需要了。”
随后,她直接走去影院,选了一部最长的电影观看。
她连着看了两部电影,天色已经变黑,确定自己消耗了够长的时间后,缓缓走回了农场。
农场并不平静。
有警方的人。
西塞莉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她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无法走动一步。是被发现了吗?她猜测着,想迅速逃离这个地方。
有眼尖的警/察发现了她,“喂,那边那个……”
她本能地想转身逃跑,但理智留住了她。至少,她想,应该要试着相信一下迪亚哥。况且,如果真的是她的事情被暴露了,警方们应该在镇上找她才对,而不是一直留在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的名字是?”这名警官很年轻,大概刚入职不久。
“……西塞莉。”她尽可能保持冷静回答。
“嗯?”年轻的警官借着月色,忽然又仔仔细细打量起了她。
西塞莉一动不动,心跳得却越来越快。
“那个……”她抬起手紧张地放在胸前,小声地开口,“我能问一下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诶,哦。”他的视线从她身上抽离,看向远处的草地上,带着点悲伤意味地说道,“马匹们不知道什么原因,受到了惊吓,开始□□,死了一些人。”
“?!”西塞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用来伪装怯懦性格的面具有那么几秒掉落了下来,“你说什么——”她几乎要强硬地逼迫他把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但总归是冷静了下来。“怎么会……?”她低下头,夜色昏暗,男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具体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男人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你的哥哥没事哦,而且还是他控制住了这些马们,事情才没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你知道……我的哥哥?”
“嗯,是叫迪亚哥吧。他一直在找你,我当时看他差点都要哭了。”年轻的警官望着西塞莉,露出了欣慰的笑,“不过因为没有你的尸体,所以我们都认为你还活着。你是去镇子上玩了吗?”
西塞莉沉默了几秒,“是啊……因为前几天工作太累了,今天想好好休息一下。结果,没想到……”她没有再说下去。
警官也很识趣地不再提,“等会见到哥哥后,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好的。”
二人继续静默在原地。突然,仿佛受到某种感召,不甚皎洁的月色之下,西塞莉转头望向农场的某一处。
她看到了数十具尸体披着白布,躺在草地上。
“……”
在那么多条性命中,杰克的性命,变得不值一提。
周身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恍惚起来。她到底是怎么还有力气,装作与她无关的样子,站在这里的呢?
那些因她而死去的人们……
几个小时前,她对他伸出的手,他的确握住了。
并且——
不允许她松手。
她想下跪,想忏悔,有那么几秒,她甚至重新相信了神的存在。神啊,神啊,她在心里哀嚎着,看着我,注视我,是我杀害了他们,是我终结了他们的人生。惩罚我吧,我这个无药可救的罪人啊。
她想尖叫,想哭泣,想匍匐在警方的脚下,恳求他们用手铐锁住自己,用绞刑处死自己,她这个无药可救的罪人啊。
可直到事情终结,所有警方离去,迪亚哥站在她的身边,带她去休息,她也没有这么做。就好像她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情都没干过,单纯的,无辜的十三岁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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