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五十

    她不再说话了。

    闭着嘴巴，堵住耳朵，保持沉默，面无表情，成了会呼吸的木人。

    她不再说话了。

    眼神木然，身体僵硬，像老旧的水车，每一次行动，似乎都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从她身上传来。

    一道闪电从空中降落，随后雷声隆隆，森林燃起了大火。少女拥抱住火焰，任它侵袭全身，她没有哭喊着疼痛，她感到无比放松。皮肤，血液，骨骼，所有她身上的一切，化作赤红色的光芒。生命返璞归真，她得到了解放。

    但是，大雨落下了，冰雹降临了，暴雪呼啸着前来。

    她身上燃起的火焰，正逐渐暗淡下去。

    这并不是迪亚哥想看到的。

    “西塞莉。”

    他叫出她的名字，在1883年那个热浪滚滚的夏天，在13岁，在一切开端的源头。

    那是一个小房间，房间里生活着他和她，两人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床上。少女的床靠着窗，因此她总是朝着朝阳，朝着落日，朝着星辰望去。此刻她听到有人呼叫她的名字，她意识到自己该转头，但身体乏力困顿，因此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两秒，然后以含糊不清的一声“嗯”作为对迪亚哥的应答。

    他们本来不应该在同一个房间的。十三岁，男性，女性。无论如何，即便是兄妹，也到了该分开睡的时候。但西塞莉的状况并不好，精神的崩溃诚实的在身体上显现出来。

    “是的，她是个善良的孩子，那次事件对她打击太大了。”

    隐约间听见迪亚哥这么对新的主人解释，月色下一排排白色的布清晰地浮现于眼前，时间流转向前，而那些白色的布离她越来越近，她甚至都可以看见底下尸体的模样。逃避。闭上眼睛，将手臂放在双眼上，她又忽然回忆起那个破旧小屋里发生的事。

    她手中握着的刀和对方毫无反抗能力的身体。她是个善良的孩子。那个人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与流淌在他身下的红色液体。

    但是，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她做过的事——她曾把刀刺入某人的身体——是马匹受到惊吓，疯狂在农场内奔跑，是那些人命数至此。天意如此，有一天，上帝睁开眼，说想要新的仆人，于是马儿开始发疯，农场的工人们从艰辛困苦的生活中解放，在天堂得到了永恒的幸福。上帝在大笑，上帝赞扬他——他，迪亚哥，被其他的贵族老爷看中，换了个更好的地方工作生活。

    因此，她的确是个善良的孩子。

    “西塞莉。”

    他又在叫了，又在喊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毫无新意。他就不能叫点别的什么吗？杰克，萨莉——或者是马匹的名字——波本，荣耀，总之，为什么一定是她的名字？他为什么一定要看着她，一定要握着她的手？接下去，她知道的，自己不会回应——疲倦、劳累——所以迪亚哥会走过来，会躺在她的身边。其实另一张床可有可无，反正他们总是睡一起。

    她终于愿意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将它停留在迪亚哥身上。

    迪亚哥打量着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那是一种审视，一闪而过的一丝不耐，一点烦躁，以及剩下更多的——思考。

    她的精神崩溃了，这一点毋庸置疑。是在杀人的时候吗？不，不对，那时她身上的火焰才刚开始燃起，她才刚获得另一种形式的新生。是那些尸体，他心知肚明。生命在诞生初始最为脆弱，她还在慢慢摸索，正一步一步地搭建盔甲，寻找武器，而他却毫不留情地强行带她进入她尚不能保全自己的战场，像是骤然刮起的暴虐狂风。显然，那是一种致命的摧毁。如今，她在死的夹缝中生存。气喘吁吁，战战兢兢。

    迪亚哥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迪亚哥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面对西塞莉这般模样，他偶尔会产生几分——不管是由什么情绪引起的——嫌麻烦，忍耐到了极限，强者对弱者的怜悯，或者可以忽略到不计的兄妹之情——总之，那是些许的后悔之情。

    不过通常他的后悔只持续一两秒，他总是坚持自己是对的。

    世间向来如此，他确信，在那口碗被恶意破坏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世间不会对弱者露出笑意。是，没错，弱者的确可以活下去，但他们必定不能活得随心所欲。世间存在着诸多规则，弱者与强者皆遵循着规则而活。可是，强者，他们也同时可以蔑视规则、改变规则，而弱势的那一方便只能跟着强者制定的规则而行。如果西塞莉拿起了刀，那就说明她决心放弃弱者这个身份，那她就必须明白一个道理——强者是吞噬弱者而活的——她须得一直战斗下去。

    可她在第一步就失败了，因此她需要进行重塑。

    那重塑经过迪亚哥的手——她由他打磨、创造、教导——她是他的泥人。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她精神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经过的痕迹。他是她的亚当，她的父，她仅此一根的肋骨。她会成为他最完美的作品，最好的妹妹——她只因他而活。

    于是，他之前因为西塞莉的不应答而产生的糟糕情绪消退了，他非常满意，又带着几分造物主特有的高傲，以及那微不足道却不可斩断的手足之情，面带笑容地看着她。

    那笑容仿佛是一个提醒，一个警告，一个唤醒西塞莉茫然意识的指示。

    她忽然记起来了，关于休息时间时发生的一些事。

    “迪亚哥，莉莉建议我去看医生。”她平静地说道。

    莉莉建议她去看医生。

    莉莉全名叫迪莉亚·伍兹，同迪亚哥一样在这里工作，不过她是名女仆。莉莉比他们大五岁，离真正的成年人还有点距离——至少她还没学会喝酒——但与十三岁的兄妹两人相比，又是个年龄差距很大的同龄人了。

    不过，年龄在这里并不重要。

    迪莉娅·伍兹在这里工作了很久，对宅邸的每一处都很熟悉，对同她一起为贵族老爷工作的仆人们也很熟悉。因此，她在迪亚哥入职前就认识这对兄妹了。女仆的工作不只是打扫卫生，也包括收集信息，以便更好的为主人服务。

    迪莉娅先是在仆人们的饭后私语中知道有新的马童会来照料老爷的马匹，她在那里知晓了迪亚哥的名字——只有迪亚哥——报纸上也只有迪亚哥——出色的马童，尽心尽力地解决了马匹践踏事件。西塞莉在那个故事中连符号也不是，可当他们到来时，迪莉娅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那个根本没有被提到过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西塞莉。

    西塞莉下午出去了，她下午难得从屋内出去。因为莉莉曾趴在窗台上对她说过，总是关在屋子里对身体不好。于是心情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她会出去走走。

    莉莉和她身上连着一根隐秘的线，她时常能感受到，那根线会把莉莉的力量传递过来，这样她就稍稍有了对生的动力，这很奇妙，但她不讨厌。那根线只连接着她和莉莉，迪亚哥身上就没有，倒不如说，比起线，迪亚哥更像是一个没有窗口、没有大门，封闭的铁箱子，而她是铁箱子里半废弃的毛绒玩具。不过这样也很好——或许？她不确定——这样她就不必担心外面的狂风暴雨，她只需静静呆在箱子里，听迪亚哥调动便是。

    莉莉会走过来拥抱她，亲吻她。房间里花瓶的鲜花，是莉莉为她带过来的。书本上的故事，是莉莉为她讲述的。她认识很多词语，很多人，她让她想起母亲还没有死去的时候，于是西塞莉微微笑了。

    不过，迪亚哥不喜欢她，所以他们很少同时出现，而因着亲人的身份，总是迪亚哥更多待在西塞莉身边。

    今天中午，莉莉建议她去看医生。

    精神的折磨是一种慢性疾病，正逐渐蚕食着她的生命。或许彻底的解脱是个好结局，但她还不应该面对死亡。

    “你需要吃药，需要一个医生，需要长久的治疗。”

    迪莉娅带着她十足的真诚开口，然后她看到西塞莉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

    迪亚哥对她说，她不可以去看医生。

    第一个理由，她的病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她需要的是充分的休息，健康的食物，愉快的事情，只要有了这些，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总能忘记过去的一些事情，走出来的。她只需要慢慢等待时间流动，记忆流动。

    第二个理由，一旦去见医生了，他们就会给她吃药。一些——总之是不太好的药——让她沉迷于虚假的快乐——事实上，她的处境根本没有任何变化。事实是过去发生的事——那些人被马匹践踏死掉——死亡是不可转向的单行道——她杀死过一个人，也带走另一些人的生命。但是，那些药会迷惑她的想法，蒙蔽她的心灵。她会被医生的言语诱惑。

    医生，他们是另一种行刑人。他们会带着耐心且柔和的微笑，假装什么都懂，一切都能理解，你的痛苦，你的愤怒，你的怨恨。但事实上那其实是一种伪装，你需要进入一个安全区域才能彻底放松，所以医生为你构建了它。他们会顺着你的话往下说，他们极少提出反对的意见，因为他们需要借此探索你的灵魂。是什么——是什么让你痛苦？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你？你——你这个痛苦的个体，为何你不和街上的其他人一样露出微笑？可是，西塞莉，你不应该这样，你不能说出去。迪亚哥说。这正是你与其他人有所区别的地方，这是你的“自我”——这份自我构成了现在的你。是的，你在痛苦，因为你正在对自己进行一种自我改造，你在浴火重生，那之后你会体验到一种崭新的人生。而医生是自我的行刑人，他让你变得和大街上欢笑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之后，他知道了一切，他就会把你送上绞刑架——这就是第三个理由。

    那些药会给她戴上道德的脚镣，让她坦承她过往的罪孽。可她又何错之有？可他难道就要因此被一同牵扯下去吗？

    所以不可以去，西塞莉。

    迪亚哥——他说得那么诚恳，他像世界上最诚实的人。

    所以，她没有去。她拒绝了迪莉娅的提议。可迪莉娅·伍兹，这个固执的女人，她拦住了西塞莉想回去的步伐，她握住她的手——甚至让西塞莉感到了些许疼痛。

    迪莉娅·伍兹在西塞莉身上看到另一种力量，那是与西塞莉本身完全相反的，一种恶劣的，极为邪恶的力量。

    她有一瞬的惧怕，但她们之间相连的线成为了她的勇气。她不能放手，否则这个女孩一定会坠入未知的深渊。

    可是西塞莉觉得自己非逃跑不可，恐惧侵袭了她。她知道的，莉莉没有看到，莉莉绝不会看到，只有她才能看到——那个月色下草丛上躺着的人们。她头晕目眩，身体发抖，几近呕吐。她感到自己正在被攻击。大地，天空，白云，树木，花草，一切都一切，都在对她释放着恶意。

    没有安全点。

    于是，她推开了迪莉娅。

    那是在那里？她们交谈的地方在哪里？楼梯，河边，桥上？总之，她把她推了下去。

    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她忏悔——一遍又一遍——她哭泣——干着不可挽回的事。那些白色的布包裹着的尸体，又开始靠近了。

    莉莉，莉莉，于是她守在窗边，呼喊着女人的名字。

    莉莉，莉莉，你会回来吗？你还会再次来到我身边吗？

    那之后莉莉回来了吗？不知道，不清楚，她一直看着窗户，可黑发的女人没有出现。总之，在入睡前，西塞莉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