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捉虫)

    时值正夏,最是暑热难耐。

    突如其来的一场疾风骤雨,让人遂不及防,却也吹散了层层热浪。

    雨后初晴的清晨,丝丝凉意浸透肌肤,毛骨悚然。

    殊兰所站立的地方,脚下是一片沃土,身后是一大簇一大簇密密麻麻的竹林,清风吹过,绿影摇曳间,尚能看到远处的庵堂隐现在竹梢间。

    直至那烧了半宿的火光缓缓熄灭,殊兰才轻吁一口气,收回视线。

    “姑娘,该走了。”轻红的身上斜挎着一只大包袱,手里还拿着一件蓑衣,偏是主仆二人都被暴雨淋成落汤鸡,狼狈得很。

    殊兰转过身,要去接蓑衣。

    轻红躲了躲,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圆脸有着不服输的倔强。

    可再能干,也不过是八岁的孩子。

    放在原来的世界,还只是个小学生,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殊兰向来以为多大的人做多大的事,否则她也不会等了又等,好不容易年岁大了些,便是出门仍旧艰难但总比牙牙学语的时候来得方便从容。

    只她还未动身离开,别人却先着了急。

    一场大火烧毁的不只是那座老旧的庵堂,还有里面几条鲜活的性命。

    殊兰恼得改了主意。

    她原先不争不抢,却也不至于让人算计到差点要丢了性命,还傻乎乎地惦记着人家的养育之恩。

    停在河边的乌篷船是早就准备好的,往日里,殊兰留在庵堂里为那不知名讳的爹娘打醮,在她的掩护下,轻红就跟着山下时常采买蔬果认识的船夫学习那摇橹撑船的本事。

    乌篷船的船身狭小,船篷低矮,面前的这只量身打造的更是如此。

    好在河面风平浪静,也不用担心忽然刮起的大风会掀翻了她们的船只。

    殊兰矮身进入船篷,拿出一块油布做帘子遮挡,借着透过缝隙的微弱光亮快速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轻红才把船撑出十丈远,打了俩马尾辫包了块小头巾的殊兰就走了出来,要换了她去更衣。

    同样浑身湿透的轻红嬉笑着应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包薄荷糕。

    殊兰没吃,看着轻红吃了三分之二,确定她饱了,这才让了位置给她。

    轻红是殊兰三岁那年在庵堂门口捡到的,听说是家里人嫌她吃得多,实在是养不起又是个女娃子,或许丢的时候还存有一丝善念,把人扔到了小庵堂前面的枫树林里。那时枫树开得正红,殊兰还有些贪玩的心性,偷跑出庵堂后,发现了傻乎乎坐着一动不动要等爹娘来接的轻红。

    殊兰陪着坐到天黑,始终不见来人,直到小庵堂里的师太来寻,主仆二人这才结了缘。李府见轻红不过是个农女,让人查了查,得知她的身世没有作假,这才让人留在殊兰身边作伴,也省了发愁让谁来照顾。

    “姑娘,咱们真要回府去啊?”撑着船只离开岸边,望着涟涟的波纹,轻红的面上多了抹轻愁。

    殊兰这几年的小动作不少,瞒过府里的人,却从未防备过轻红,她是知道自家姑娘有多想离开跟囚牢似的织造府。

    为这一日,殊兰准备了有差不多三、四年的时间。

    可说放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殊兰把没吃完的薄荷糕放好,右手撑着下巴,望着平静的河面,轻声说道:“当然要回去。”不回去,怎么对得起小庵堂里无故枉死的人。

    殊兰算是生而知之,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诡异,被意外送到李家后,也逐渐知道他们打的主意。只是脱离了那些人,襁褓之中的孩子铁定看不到第二日映照在身的曦光。

    她能活命,的确得亏了他们的施恩照顾。

    等殊兰大了些,想最多的也只是在被算计前能及早逃出金丝笼。

    可这李家倒是有些急不可耐了,这里面的因由不得让人多思……殊兰柳叶弯眉下的丹凤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整个人沉浸在深思中,久久无话。

    不过才七岁女童,小巧精致的脸上神情肃穆,旁人见了许是稀奇,在轻红眼里,是早就习以为常。她头脑简单,心思单纯,想得不多,素来姑娘怎么说,她就怎么去做。

    殊兰说要回去,轻红也就摇上船橹改道。

    在船橹轻摇河流的划声中,殊兰托晒沉思,从目前所知的信息中,她不过一介孤苦伶仃的幼女,母死父不详,是被重病缠身大限将至的小柳娘托孤到李家的,按理来说,李家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

    但这些年,李家当家人的表现是不敢对她太好也不敢对她不好,想她死又不能让她死在李家更甚至苏州城里,这才有了自己常年在城外的不知名小庵堂里打醮,更有了那场本不应该出现却莫名而起的走水。

    殊兰是怀疑过自己的身份,原本的想法是到了差不多年纪,打着寻找生父的名义离开李家,至于是否能找寻得到并不执着,一切随缘。

    她想要的只是名正言顺的离开,只李家某些人的做法,让殊兰心中的危机感油然升起。

    有些事情,不是她不想,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小庵堂的一场火没能烧死她,殊兰就更不能走,试想若是慌不择路逃窜到其他陌生地方,别人不知她是谁名什,到时候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反之,回到织造府里,众目睽睽之下,某些人便是想再动手,也得思考是否引火焚身,得不偿失。

    康熙在江南设下江宁、苏州、杭州三大织造府,明面上专办各种织造品,暗中却是其在江南查探消息的耳目。

    他们能成为康熙的耳目,自然也有其他人监视他们的动态。

    现任苏州织造的是江宁织造曹寅的舅兄李熙,两个人都是康熙的奶兄弟,只这一身份,就让许多人望而却步。可想而知,能让殊兰以一介孤女的身份就让李家忌惮,她这个便宜爹的身份定是非尊即贵。

    还在襁褓的时候,殊兰就养在苏州织造府里,却是以姜家堂姑娘的身份,姜家同李家从祖上来说两家是一家,李熙的爹李士桢本姓姜,壬午兵燹的时候被掳走,后被正白旗的佐领李西泉认为义子,改姓李氏。顺治十一年,李士桢娶继妻文氏,文氏生下李熙后,当上了康熙的奶嬷嬷,昌邑姜家与李士桢重续亲缘,李姜两家开始来往。

    有了这层关系,姜殊兰才得以用隔房异姓小姐的身份居住在苏州织造府,从辈分上来说,年过五旬的李熙算得上是她的伯父。

    虽说是伯父,但从年纪上来说,李熙当她的爷爷都绰绰有余,加上他官位积重,这些年,两人交情不深。从过去的七年时间来看,殊兰不是被困于织造府后院当个睁眼瞎子,就是被拘在小庵堂里野生野长。

    要说这换了旁人家真正的小姑娘,心里许是早有想法,可殊兰有自知之明,她这姜家小姐都当得名不正言不顺,何况是织造府的姑娘。这些年,李家的壹饭壹粥从未落下,在织造府里,明面上但凡几位姑娘有的,也从不曾落下她。

    她能平安长大,对李家,殊兰是报以感激的心态,可这份感激在野心欲/望面前实在不堪一击。

    殊兰轻声一叹,七年的时间,李家都等过来,偏却在昨天急不可耐的行动,怕是收到消息,有人寻来了。

    船前的轻红摇橹撑船,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苏州城外,远远地能望见苏州城门上的女墙。

    偌大的苏州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有诸多的水陆城门。

    这个时辰,水闸已是开启,络绎不绝的乌篷船正等待进出,殊兰和轻红虽模样年幼,但藏在里面并不怎么起眼。

    右侧的陆门,邻近村落里的村民和过往的行人业已整齐划一地排好队伍等待进入城门,一辆青帷马车低调地隐入其中。

    从殊兰的那只乌篷船穿入水门后,十三爷放下帘子,朝对面而坐的清癯男子轻声说道:“四哥所料不假,她果真是要回去。”倒是个聪敏的。

    清癯男子闭目不语,接连数日的奔波,再是隐忍,还是有倦意悄悄爬上眉宇间。他不比十三弟,擅于骑射,偏是为了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快马加鞭的赶路,才比预估的时间早上几日赶到苏州。

    昨天夜里,又是一宿未睡,此刻的疲惫早已席卷全身。

    耳边,十三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要是她的话,这个侄女认了倒也无妨。”

    四爷听到这话,睁开眼,眼底的清明让倦意转瞬即逝。

    十三爷跟着振作精神:“昨夜虽说去的及时,可便是没有我们,以当时的情况,她也能平安逃出。”反而是他们多此一举,不过能近距离观察这个侄女,也算不枉此行了。

    四爷唔了一声,说道:“是不是她,还是两说。”

    十三轻笑:“我倒愿意是她。”

    可这身份鉴定,讲究的是证据,不是他们认为就能行。

    从接到旨意,在京城出发,四爷就已经先一步派人来到苏州,江宁织造府里的动向更是早早被粘杆处的人关注。

    李熙家中的几个姑娘有条不紊地继续在织造府里生活,只除了这个姜殊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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