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宫时日已西沉,贺玄本想去宜仁殿,可走到一半,突然停住。
东宫无嫡子,母后着急纳新,是否有人授意?
“高浦,孤看起来如此不得信任吗?”贺玄眼底流露出一丝酸楚,“为何一个个都……”
“殿下,您千万别多想!”
“坤宁宫之事莫要告诉太子妃。”贺玄摇摇头,竟示意高浦折返仁安堂。
望着贺玄孤傲背影,高浦默默叹了口气。跟了主子十来年,他哪里猜不到主子在想什么?殿下倒是细心,只是您不去,太子妃才多想吧?
仁安堂本是仁安宫,贺玄五岁入上书房后,便从坤宁宫迁到仁安宫。两年前贺玄回归,便被心有亏欠的建文帝立为太子,仁安宫扩建改为东宫,原仁安宫则改成现在的仁安堂。
折回仁安堂后,贺玄并未传膳,反而直接进入书房。
随着太子之位日趋稳固,贺玄虽甚少临朝,但建文帝仍不时送一些折子来东宫。当然,大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虽如此,贺玄却未有怨言,反而异常沉着、稳重,不仅细阅每道折子,并以己之性与情诉表善,后送回养心殿。
建文帝虽忌惮贺玄羽翼渐丰,但太子勤于政事且性情稳重毫无浮躁,无论建文帝还是朝臣们对此都很满意。
可今夜贺玄却有些异样,异样到连高浦都看出来了;
按往日规律,养心殿送来的折子贺玄虽皆会查阅,可到底不过一些琐事,看得再仔细,一刻钟也能两、三本。可今下这道,贺玄已握在手里半个时辰了,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走神沉思,丝毫没有放下的趋势。
书房里静的针落可闻,高浦有些受不住,轻声试探道:“殿下,已经亥时了,可要传膳?”
贺玄回神,眉宇稍露不耐,“你先出去。”
自前年重返宫中,贺玄性情日趋内敛,甚少像今日这般浮躁。高浦大呼惊奇的同时,赶忙趋步退出书房。
离了书房至外室,高浦终于挺直腰板,一边擦着额头汗渍,一边大口叹息。见状,一面容清秀小太监把茶哈腰跑上来,并巴结道:“师傅累坏了吧?快喝口茶。”
“你个滑头,眼力倒挺好。”高浦也不推脱,笑着接过茶水猛灌两口。
小太监名叫张德顺,是高浦新收的徒弟很是激灵。看着高浦额头上的汗渍,张德顺眼珠一转悄默声问道:“师傅,我瞧殿下今儿个心情不大好,莫不是坤宁宫那边出事了?”
高浦吓一跳,赶紧把茶水放至托盘,又匆匆撇了眼书房方向,才转身狠狠敲了敲张德顺脑袋,咬牙斥骂道:“你个猴崽子,主子心思也敢随意揣测了?”
“哎呦!”张德顺呲溜后退两步,咧嘴嬉笑道,“小的哪敢揣测爷的心思啊,这不担心爷的身子吗?”
“算你有点眼力见儿。”高浦恢复镇定,把张德顺拉到一旁悄声说道,“娘娘打算给东宫纳几个新人,不过我瞧爷的样子,并非为这事儿烦心。今儿个是你跟爷出宫的,宫外可有发生什么?”
张德顺多机灵啊,赶紧把贺玄与牧安江会面之事告知高浦,末了又道:“爷回宫时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不为那事烦心?”
那事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毕竟济北大旱闹得沸沸扬扬,前朝后宫都盯着呢。
“想来是了,不过这等大事咱也帮不上忙,更不敢多说。可殿下这般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高浦又望了眼书房,一脸担忧。
“这都亥时了,爷还不传膳?”
高浦叹了口气,“殿下一早便出宫,早膳、午膳草草了事,晚膳在不吃,岂不饿出病来?罢了,你先预备上,咱家喝出挨顿板子,也得让爷把晚膳用了!”
言罢,高浦深吸一口气,雄赳赳朝书房大步迈进。那做派,颇有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架势,看得张德顺一脸崇敬……
书房内,赶出高浦后,贺玄紧锁的眉头仍未松弛,反而越皱越深。目光回滞手中折子,贺玄陷入沉思:父皇把这道折子送入东宫,到底是何用意?
不错,让贺玄如此郁结的,正是手里这道折子:济北大旱。
按理来讲,涉及朝野大事且如此敏感的折子,以父皇对他的防备,不应送进东宫才对。且济北大旱所涉颇深,今日早朝肃亲王又刚刚请表册封世子,如此敏感时期,折子却出现在东宫,贺玄不得不多想几分。
父皇到底何用意?他又该如何上表?就事论事,还是恭请避嫌?
无论就事论事还是避嫌,在不引起建文帝猜疑前提下,如何把握这个度,就值得深思了。
其实关于如何处理济北大旱,他在其中又该扮演何种角色,贺玄心中早有定论。只是,这道折子的出现打乱他之前一些部署,至少在建文帝心里,济北大旱一事已和东宫扯上关系了。
储君位置不好坐;
既不能太贤明引得上头猜忌,又不能太愚钝被朝臣诟病。
看着折子,贺玄想起早上与牧安江商议的种种,以及那道突兀冒出来的靓丽身影——阮青,你当真想入宫?
恍惚间,昨夜梦境重现脑海;
四年前建文帝南巡,大皇子贺璟与三皇子贺玄随行。行至淮南时,三人分开,贺玄却在当晚遭到了‘山贼’袭击。
贺玄仗着有些本领,跳入淮河,死里逃生。他在水里泡了整整一夜,而后凭着求生意志勉强上岸,结果却迷失在野山里。本以为难逃一死,最后却被刚巧在‘踏青’的阮青所救。
当时也是盛暑天,阮青所着衣衫实在有些‘清凉’,险些被贺玄误认为是勾栏女。那时他尚年少,心性未稳,再加上突逢骤变又重伤垂危,竟硬生生被阮青一句玩笑话给气晕了。
昏迷前,他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也恨透那个不知羞的蛇蝎女人。结果他没死,不仅没死,还在阮青帮助下,成功逃开了‘流寇’追杀。
贺玄双眼迷蒙,不禁陷入回忆。
严格算起来,那才算两人第一次照面。也是他们第一次深入交谈,贺玄才真正了解阮青到底是怎样一女子……
*
淅沥沥雨声入耳,贺玄睁眼,入目是一间陌生屋室。
没死?
那蛇蝎女子未杀他?还是护卫及时救了他?
掀开丝被,贺玄发现身上伤口都被处理妥当,只是这绷带缠得着实奇怪,显然不是出自御医或大夫之手。
人被救了,想来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贺玄没着急下床,反而仔细观察起陌生丈室。房间布置很简单,但每处细节都透着一股清雅之风。且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花香,可见主人是位不喜奢华的雅士。
视线再转,半掩窗外传来淅沥沥雨声,贺玄竟一点不觉得恼人,反而有股清奇宁静之感。
“咳咳……”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位看起来年岁不大却颇为稳重的婢女,端着茶食走了进来。
“公子醒了,身体可有不适?”婢女把茶食放至桌上,却未上前服侍,反而站一侧平静问道。
见状,贺玄明了自己非被护卫所救,且救他之人极可能是那蛇蝎……呃,衣着清奇的女子。
“并无不快,可是你家主人救了我?”贺玄声音里透着一股嘶哑和干燥。
婢女点头,笑道:“公子昏睡两天想必饿坏了,且先用些糕点,奴婢去备午膳,稍后再来唤您。”
言罢,婢女也不服侍贺玄穿衣,躬身行礼,就这么退了出去。
寄人篱下,贺玄哪敢摆皇子威风?
他赶紧起身,避开伤口小心穿上案塌上早已备好的罗衫。正如房间布局,衣衫虽不奢华,却带着一股淡雅之风。贺玄再次怀疑救他之人,到底是不是那日见的奇装女子。
昏迷两天,贺玄既渴又饿,但积年训养尤在,自不会饿虎扑羊般粗鄙。伤口虽仍伴痛疮,却非不能忍受。贺玄皱着眉端坐桌前,不急不缓的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嗯?此茶甚尤,竟自带茉莉清香……”
本想喝杯茶润润喉,结果一下连喝三杯,向来节制的贺玄暗道惭愧。
案上茶食也很新奇,至少贺玄从未见过。腹部传来阵阵抗议声,贺玄无奈,拿起一块糕点品尝。一吃之下,又是眼前一亮:茶汤特别,茶食尤甚!
贺玄甚至觉得,这小小一盘糕点,比宫里最好厨娘还要强上数倍。
吃着糕点品着茶,不觉间竟把一盘糕食吃的仅剩最后两块。直至腹部传来饱胀感,贺玄才发觉自己吃了这么多,苍白的俊俏脸颊当即红了。
“惭愧。”
贺玄自小被卫皇后当储君培养,规矩教条十分严苛,自不会被区区口腹之欲所坏。今日之所以吃这样多,除糕点味美外,想来也是昏迷数日饿极了缘故。
清风徐来,暂缓腹中饥饿的贺玄闻到一股清晰味道。不觉起身至窗前,透过半掩窗子,贺玄见窗外之庭奇大,且院中芳草萋萋,不似大户人家久居之地,反像山间野宅幽庭别致。
贺玄预感是对的,他已透过蒙蒙细雨,闻见院外四野郁郁葱葱,心中大感诧异。
之前判断果真错了?救他之人并非那位嚣张跋扈的小姐,而是某个隐士名流?
越想越觉得靠谱,贺玄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问题——硕大的山宅内,除刚刚出现的婢女外,院内竟无一名仆从!
视线流转,贺玄发现院中一禺有座造型别致的八角凉亭。细看下,凉亭内似有一人。
心念其八.九为野宅之主,贺玄即欲拜谒一番,以表谢意。当即披上大氅走出外门,并拿起门角油伞,亦步亦趋走向凉亭。
一入大院,贺玄便忍不住打一冷颤;
他伤势未愈,身子还是弱了些。虽说如此,但外面细雨涓涓,青草味清晰扑鼻,紧绷数日的神经突然松懈,连心情也变得舒畅许多。分明身在院中,却凭生出一股身至旷野、畅快淋漓之感来……
“真是个好地方!”
默默叹了口气,贺玄脚步悠悠,距凉亭尚有数丈远时,突兀驻足。
原因无他,概因凉亭正中摇椅上,竟侧卧着一位容貌娇娇之女。女子海棠春睡,睡姿柔美而慵懒,且自带一股娇媚之感。
视线凝滞,贺玄下意识屏息。他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惊醒凉亭中的睡美人。
凉亭酣睡之人正是阮青,贺玄哪还不知是谁救了他?可此刻他脑海里仅剩下一个念头:院内空无一人,我若冒然入亭,岂非被当成轻薄之人?又想:我自持君子,且此番入亭皆为感谢,淮南民风开放,想来不会被误会。
理清思绪,贺玄哂然一笑,放轻脚步,入亭;
自持君子的贺玄虽入了八角亭,却不敢冒然惊醒沉睡者。他敛膝静坐于距女子最远石栏上,久未出声。
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垂目看向摇椅上的少女,只看一眼便收了视线。贺玄心头鹿撞,又不禁心生感慨:亭外细雨绵绵,亭内有美相兮,良辰美景当真另人心快……只可惜,少女美则美矣,性情着实跋扈了些。
带着些许遗憾,又忍不住望阮青一眼,这才发现少女今日衣着比那日……呃,正经许多。
虽如此,但其身上衣衫未免太单薄了些!
眉心微蹙,外面细雨绵绵,连他一个大男人都有一丝寒意,女子着薄衫而睡怎能抵御?莫要冷出病来才好。
虽说孤男寡女理应避嫌,可让贺玄生视那弱不禁风的女子因寒致病,不免心中有愧。且女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没看到便罢,如今来了却致她于不顾,如此冷心冷肠,岂非君子所为?
罢罢,我自坦荡,若醒来被其责怪,再解释一二吧。
心下已成,贺玄当即起身并解下外氅,悄声走至少女近前,侧身把外氅轻覆至少女身上。少女独有的幽香入鼻,贺玄稍稍恍神,动作不免慢了几分。
恍惚间只觉手腕一紧,紧随而至的是一阵厉斥声!
“哪儿来的毛贼,竟敢轻薄本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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