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王公贵族参加科举有特权,不用如寒门子弟那般从院试一步步往上爬,可直接参加会试。若是过了会试便可进入最后的殿试,考取进士功名。
这一年,安平侯府两位公子一同参加科举。嫡长子陈徽泽异军突起,轻松摘下状元郎的桂冠。安平侯欣喜若狂,立马为他请封世子。
反观陈徽铎,因为母亲之死而颓废,竟连会试都未能通过。从小受贵族教育的庶子,竟比不过被寻回不到一年的嫡长子,这鲜明的对比令人们对陈徽铎取笑不已,他便更加消沉了。
许是陈徽泽的话起了作用,也许是看不下自幼一起长大,对自己极好的表哥就这样毁了,林静淑便拉着哥哥们,屡屡邀陈徽铎出门散心。
期间,陈徽铎的深情打动了林静淑,于是二人相爱。陈徽铎在心上人的鼓励下重新站起,二人成亲生子,白头偕老,这些都是后话了。
安平侯世子陈徽泽入职礼部,前途无量。一时间想要结亲的世家贵族可以说是踏破了侯府门槛,听说连皇帝都有意将公主下嫁与他。
虽然身负官职的陈徽泽更加忙碌,但他依旧每隔几日写上一封信,亲自送到云素门口。
望着抽屉中一沓沓的信,云素陷入沉默。是不是如今自己仍留在侯府,所以他还心怀期许,无法将目光投向其他女子?若自己回莲净庵,就此避世不出,他便会渐渐淡忘这份无望的感情,觅得佳偶,过上正常日子吧。
这日上午,云素趁着陈徽泽当值不在府内,向老夫人辞行后,便径自离开了安平侯府。
坐在侯府送她回莲净庵的马车上,云素托腮看向窗外,京城的繁华渐渐褪去。她叹息一声,刚将帘子放下,便听见车外遥遥传来喊话声,马车随即停下。
云素不知为何,心中竟蓦然升起一丝期待。但她并未撩帘去看来者何人,就这般静静坐着,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在车旁止住。
窗外传来陈徽泽喘气不止的声音:“云素师太,临行前可否与徽泽叙上一叙?”
云素犹豫片刻,素手撩开帘子一角,便见陈徽泽还穿着官服,满面通红,原本梳得整齐的鬓发也因策马疾驰而被风吹得凌乱。
陈徽泽攥紧缰绳,指骨用力到泛白,眸色深沉:“云素师太此次回莲净庵,何时还会再来我安平侯府?”
云素淡淡道了声佛号:“世子乃天命之子,贫尼此番入世皆是受佛祖指引,为世子充当一个引路人罢了。如今世子考取功名,生活步入正轨,贫尼与世子的尘缘便也尽了。此番回莲净庵后,贫尼欲一生虔心侍佛,从此再不入世。”
暖风拂面,陈徽泽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眼眶蓦地酸涩,他低头憋下眼中泪意,复又抬头,嘴角牵起一抹苦涩:“这样吗?徽泽明白了,只是我要告诉云素师太一句话: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纵然云素师太远在莲净庵,我的心神,我的情意,我的全部,都会随你而去。”
“世子这是何必呢?”云素长叹道:“罢了,日后你便会明白,这般情爱皆是虚妄。世子请回吧。”说完,帘子放下,隔绝二人视线。
回莲净庵后的日子波澜不惊。因为云素是安平侯府的恩人,本对原身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莲净庵住持,如今对她也甚是和颜悦色。
白日在庵里循规蹈矩地吃斋念佛。到了夜晚,云素常会耐不住寂寞和食欲,和小奶牛偷偷溜到后山,猎一顿野味来款待自己的胃。
云素啃着兔肉,遥望向莲净庵附近的莲濯寺。莲濯寺里的和尚,与莲净庵中的尼姑暗通款曲之事并不罕见。
“即使是出了家,能真正做到六根清净之人又有几何?”云素幽幽叹道:“情之一事,初尝为甜,细品却苦,久则容易失味而弃。这世上,又有谁能抛下自己的一切,义无反顾地为情而活呢?便是这儿的尼姑与和尚,即使互相有情,可真正双双还俗之人却少之又少。皆因外出讨生活,还不如在这寺庙庵堂过得舒适安稳呢。”
这时,远处却忽然传来温润含笑的少年声:“云素师太看我如何?”
云素怔愣一瞬,立马扔下手中兔肉,站起身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暗夜远处有一清瘦颀长身影,手持一盏琉璃灯缓缓行来。
她已然听出是陈徽泽的声音,但等他走近,才发现他竟然穿一身僧袍,乌发尽削,俨然一副剃度僧侣的模样。
陈徽泽看见心上人杏眸圆睁如满月,檀口微张,一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怪可爱的,心中一片柔软。
走至云素跟前,陈徽泽弯腰将琉璃灯放在草地上,然后问道:“有朋自莲濯寺而来,云素师太不打算邀他共食吗?”
云素回过神,忙道:“哦哦,好啊,世子请坐。”
二人坐下,小奶牛不知何时已自行隐去。云素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壶酒,陈徽泽自袖中拿出两个酒杯,为云素倾上:“好肉要配上好酒,才更是有滋有味。”
“世子这是出家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云素万分困惑道。
陈徽泽抿上一小口酒,洒然一笑道:“云素师太莫要再唤徽泽为世子了。徽泽家中一切都好,二弟在我的提议下考了武举,一举成名,如今正与静淑表妹议婚呢。父亲与祖母也很好,唯独我心中苦闷不堪言说,便干脆将这世子之位舍了,遁空门而去。”
云素低头,神色复杂难名:“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陈徽泽没有直接作答,拿起兔肉咬上一口,连连点头赞道:“不曾想云素师太所做的炙肉竟是如此美味,这真是我有生之年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了。徽泽因为斋戒口中寡淡不适,日后若再来向师太讨肉吃,还望看在你我以往的交情上,莫要拒绝啊......”
云素凝视着杯中酒,轻轻摇晃。酒液清澈如水,光滑可鉴的头顶在水波中模糊不清。她没有去饮,而是将酒杯轻放在地。
“舍下大好前程,还有如花美眷,你不会后悔不甘吗?”云素默然半晌,才轻轻发问。
陈徽泽深蓝眼眸中满是心上人的影子,幽幽倾诉:“就算是拥有这世间人羡慕的一切,却不是我心之所向,又有何乐可言?金榜题名,又得陛下赏识亲赐官位,在旁人看来的确是春风得意,好不快哉,曾经的我也是这般想法。但当我得到这一切却发现,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快活。
心爱之人离我远去,她不相信我,她认定徽泽会因此而变心,与她渐行渐远。我思之如狂,我心念念放不下,也不愿放下。况且当今宦海名利场犹如泥沼,满是勾心斗角,人心相离,与兰香馆又有何差别呢?不过是多上一层华美高贵的遮羞布罢了。徽泽自小便在泥沼中长大,心甚憎之恶之,便心生脱离尘世之念。这并非一时冲动,乃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自然不会后悔。你说呢?”
云素心绪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轻嗯一声算是作答。
放置在地的山水琉璃灯散发出暖融金芒,陈徽泽将其举至云素眼前,温柔道:“云素师太走后,我日日将这盏琉璃灯搁在枕边,温暖灯火洒在脸上,我才能入眠。不知你可还记得这盏灯?”
见云素点头,陈徽泽羞赧继续道:“初遇那晚,手执琉璃灯而来的你,宛若落入凡世的神女、光明的化身,令黑暗退去,给予我光明。从那时起,你便深深镌刻于我心头。我虽爱慕你,却又总觉得卑贱肮脏如我,如此爱慕会亵渎你。徽泽不会强迫于你,亦不敢奢求你的爱。如今我入莲濯寺,即使终身比邻而居,不得相守,但只要能时不时看上你一眼,便是莫大的满足与慰藉......”
蓦地,云素脑海中浮现一词——怦然心动。定定望去,少年僧眸中光芒熠熠,似月光般深情温柔,又似日头般炽烈如火。少年心净如斯,不愿沾染一点俗尘。少年深爱如斯,甘愿剃去三千青丝,成了如自己一般并不美丽的光头,却在她心中升华为无与伦比的美好。
身体仿佛不受心念控制,又似是随心而动,云素神差鬼使般探身,飞快捂住陈徽泽的双眼。
那一刻,二人皆轻轻一震。掌心拢住的那捧纤浓一下,一下地轻轻刷动,那扑簌扑簌的声响仿佛就近在耳畔。少年纯粹炽热的爱就像太阳,将洁白清凉的云朵生生烤成绯红的火烧云。
漫长黑暗中,万籁俱寂,只余二人愈渐急促沉重的呼吸声。少年胸膛一片失重般的悸动,他心焦难耐,身侧的手微微抬起,想拿开轻覆双眼的手去看她,究竟是何心思。却又怕惊散了这好不容易才肯靠近的云朵,竭力控制,双手渐渐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以为时间凝滞不前时,终于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宛如天籁:“徽泽,你说错了,你并未亵渎我。是我,渎神了......”尾音模糊,几不可闻。
月辉遍洒的竹林中,少女尼手捂少年僧的双眼,倾身将唇轻轻贴上他的。如眷恋大地的落叶,她羞涩地落到地上,却只是轻轻扣着,并不压实。微风拂过,落叶与土壤尽皆轻颤,却并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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