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小时后。
医院外不远处，某农家菜馆的小包厢里。
一张桌子四个人，陆朝陆敏坐一排，颜煦陆允坐对面，互相干瞪着眼，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
此时颜煦端坐在陆允旁边，整个人显得不太自然，两只爪子僵硬到无处安放。
——他压根没料到来医院一趟，还能撞见今天这样的大场面。
打从陆允说那些话之后，陆家兄弟俩看颜煦的眼神，突然就不一样了。
颜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觉得那两人的眼睛像把刀子，把他从里到外全剖开了，一寸一寸审视得毫无保留……好像自己是砧板上的一条鱼。
光这么盯着看还不够，晚上兄弟三人约了饭，那陆敏不知怎么想的，悄悄和陆朝嘀咕半天，两人边说边点头，最后双双上前抓住颜煦，把他也一起带了出去。
颜煦：“？？？”
于是乎，三个姓陆的包围一个姓颜的，陆允正想下床走一走，他们在医院附近挑了家菜馆，硬拖着颜煦进去了——单看那个架势，像一群土匪抢了压寨夫人。
陆朝陆敏难得休息一回，点了不少荤菜肉类搭酒喝；陆允只能吃清淡的，便给他要了锅小米粥，而颜煦也基本吃素，以至于后来菜上齐的时候，桌两边的区别尤其明显，仿佛拉开一道荤素间的分隔线。
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有，刚开始饭桌上的气氛特别生硬。
陆朝仍对颜煦抱有强烈的敌意。但他嘴上不挑明，只假装客气地说：“首先要感谢你，照顾我们阿允。”
说完伸长胳膊，想给颜煦倒酒，却被陆允拦了下来。
陆允说：“他开车来的。”
话刚说完，发现俩哥哥在看他，颜煦也在看他，目光多少有些意味不明。
气氛貌似更尴尬了……
幸好陆敏拿回酒瓶，给自己倒满一杯，佯作不经意地问：“小颜今年多大了呀？”
颜煦答得很快：“二十八。”
陆敏又问：“家住哪儿？A市本地吗？”
“嗯……”颜煦乖巧点头，“就A市那边。”
陆敏：“那挺好的，跟阿允离得近不近呀？”
颜煦刚准备开口，陆允啪的放下粥碗，皱眉道：“二哥，你让他吃饭啊……”
陆敏立马打哈哈道：“好好好！吃饭吃饭，小颜多吃点菜！”
桌面上叮叮咚咚一阵响，四个人终于开始动筷子。
颜煦就坐陆朝对面，看他自己不急着吃，先给陆敏夹一大块肉，又给陆允夹了一把青菜，边夹边说：“阿允从小就挑食，不爱吃青菜，看现在生病了吧！”
“……”陆允嘴角一抽，瞪着碗里绿油油的菜叶发愁。
——他大哥真是和所有长辈一样，认为所有疾病的来源，都是因为不吃青菜。
陆敏也哈哈笑起来：“咱阿允啥毛病没有，就是嘴刁，跟小姑娘似的挑三拣四。”
此话一出，连颜煦也忍不住笑。直笑得陆允耳根红了，悄悄拿腿撞他一下，颜煦却回过头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颗泪痣灿烂得仿佛发光，一路照亮到了陆允心底。
颜煦伸出筷子，偷偷夹走陆允的青菜，想多少帮他分担一点。
尽管动作非常小心，还是让哥哥们发现了——当时陆敏非常惊讶，问他怎么反过来了，只吃青菜不吃肉？
颜煦当然不会说是为了臭美。
而陆朝还要干脆，他挑了锅里最大最肥，裹满一层厚油的红烧肉……啪叽摁进颜煦碗里，冷冷地说：“你不吃肉，哪来的力气干活？”
颜煦眉心一跳，登时有些傻眼了。
他从小跟家人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爹妈都没这样给他夹过菜，亲戚们最多也就互相客套，夹菜像往狗碗里扔骨头。
——尤其他们姓颜的“大户人家”，兄弟姐妹带着小后妈们争强斗狠……不往饭菜里下毒都是好的。
可陆朝不一样，他的表情很严肃。等夹完肉之后，不忘跟颜煦强调：“你年轻还扛得住，等往后年纪大了……自然知道病了多苦。”
颜煦看着碗里的肉，一咬牙一闭眼，硬着头皮把它吞了。
陆朝又给他夹了只鸡腿：“白长这么高个儿，一阵风就能把你刮跑。”
颜煦仍是愣愣的，捧着饭碗不知所措，好像陆朝夹来的不是鸡腿，而是他从未奢望的无价之宝。
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措，在颜煦看来却分量极重，唯有家人之间才有这样的特殊待遇。
——因为不曾拥有过，所以想都不敢想。
颜煦低头盯着饭碗出神，余光察觉到陆允的视线，见他也盯着那只鸡腿不动。颜煦登时反应过来，问：“……你想吃吗？”
陆允没说话，默默别开了脸，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颜煦便握起筷子，把皮和骨头挑干净了，鸡肉放清汤里涮了涮，然后才夹到陆允碗里：“医生让你少吃这些，不容易消化……犯胃病很难受的。”
陆允却反问：“你又是医生那边的了？”
颜煦失笑道：“我当然是你这边的。”
——殊不知他所有细微的动作，都被对面的陆朝和陆敏尽收眼底。
他们看了有一段时间，却什么也没说，仅是沉默地喝完杯中的酒。
这顿饭最初吃得并不算香，是因为四个人都各怀了一段心事。但当两位哥哥抬起眼时，见颜煦碗里全是青菜，他自己不沾一滴荤腥，却为陆允尝了每一道菜，将所有辣的、味重的、不能吃的……全部排除在外，而能吃的也先放清汤里，等涮干净了再喊陆允来捞。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陆朝和陆敏也说不清为什么，数日来的压抑情绪也都释然了似的，心头有块巨石忽然落了地。
那晚他们俩喝了很多酒，到后来话匣子全打开了，拉着陆允颜煦说一堆废话，一直喋喋不休到天都黑了——最后临分别的时候，陆朝一把攥住颜煦的肩膀，两眼死死瞪着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大手往他后背用力拍了好几下。
那无节奏跳动着的响声，透过大衣传向了颜煦的心脏，沿路已激起无数回音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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