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陆朝和陆敏喝得烂醉，到后来意识都不大清醒，让他们秘书开车拖走了。
剩下颜煦送陆允回医院，两人并肩走在山间狭窄的石道上，两边路漆黑模糊的一片，走起来十分困难，颜煦便打了手机照明，另空出一手挽住陆允的胳膊。
这样的距离挨得很近，几乎是肩膀贴着肩膀。颜煦想到白天摔病床上，那瞬间陆允的身体特别柔软，到现在变得僵硬起来，许是因为彼此贴近的紧张，又或是突然独处的不适应感。
可回去的路还有那么长，总不至于一直保持沉默。
颜煦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随口道：“陆允，你那两个哥哥……挺好的。”
“啊？”
陆允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其实他自己都没有习惯，如今忽多出两个哥哥，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但下意识里总还感觉，他依然是孤单一个人，在这陌生的世界里飘荡。
陆允觉得自己像个另类，永远与周边的氛围格格不入。然当他偏头看向颜煦的时候，他发现颜煦好像也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说起那两位兄长的时候，颜煦眼底有几分显然的神往——恰如某个不经意的间隙，他所流露出的黯然与落寞一样。
颜煦并非时刻灿烂地笑着。大多时候，他也和陆允有着相似的孤独迷惘。
“你家人那边，不常联系吗？”陆允问道。
“联系是有。”颜煦笑了笑，说，“不过人太多了……有些没见过面，连名字也不清楚。”
关于颜煦的家庭背景，是一个相当敏感的话题。陆允问出口就后悔了，连忙摆手道：“……抱歉，不该提这个。”
“没什么啊。”颜煦无所谓地说，“我们家风评一向不好，人尽皆知的烂事一堆……就当笑话听了。”
说一半时，陆允蓦地停住脚步，定定抬眼看他。
颜煦：“怎么了？”
陆允的表情近乎严肃。他很认真地说：“颜煦，我从没拿你当笑话。”
颜煦转过身来，回望着他。
陆允半张侧脸的弧线沉入黑夜，将所有锐利与锋芒暂敛，此刻竟是说不出的平缓柔和。
颜煦感觉心脏好像漏掉了一拍。他就这么偏头注视着陆允，直到许久过去，才低低说了句：“我当然知道啊……”
他们站在夜风深处，颜煦目光微垂，与陆允仅隔一段呼吸的距离。
“如果没有今天的话，我大概永远也不知道……”颜煦忽而开口，“原来和家人一起吃饭，居然是这样的感觉。”
陆允一怔，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是不是很奇怪？我们那边，明明一大家子人，却少有团聚的机会……哪怕见了面，也都装作不认识。”颜煦平静地说，“好笑的是，从我刚上学开始，每年最多见我爸三次——他还试图掌控我的人生，让我今后每一步，都按他指定的路线来走。”
那个短暂的瞬间，陆允凝神望着颜煦，表面虽无波澜起伏，内心却已掀起巨浪无数。
……因为实在太相像了。
颜煦过去所有的经历，几乎都与陆允曾经支离破碎的人生重叠。
他的痛苦，他的无助，他的绝望……所有与他相关的一切，陆允全部能够感同身受。
唯一不同的是，颜煦选择奋力抵抗，而陆允选择被动接受，最终导致截然不同的两个走向。
“其实我一直幻想，家人间是怎样的相处模式……到今天才深有体会，和我想的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颜煦自嘲地说，“陆允你会觉得无聊吧。那都是些平凡的小事，我却在意得要命……看起来像没事找茬一样。”
“不会。”
这一回，陆允答得干脆。他对颜煦说：“我知道，这样的感觉。”
颜煦有些诧异，随后陆允继续说道：“身边的人有走也有留，来来回回无数次。他们近在眼前，但你找不到任何实感，始终觉得是孤身一人。”
话落之时，忽见颜煦眼底有了光，仿佛让那番话触动了似的，他温热的视线落入陆允双眼，此刻正迫切地寻找着什么……
幸运的是，他在陆允眼睛深处，找到了渴求已久的东西；更幸运的是，他孤独且盲目地摸索了许多年，倏而发现自己并非是一人独行。
“像这类问题，我也思考了不少，一直得不到答案。”陆允目光平淡，与颜煦相对视，“但现在想起来，也没必要执着到底。毕竟路都是自己选的，跟着感觉总不会出错……是这样吗？”
“嗯，我也这么想。”
颜煦用力点了点头。他垂眸盯着陆允的脸。半晌才说：“谢谢你，陆允。”
“是我该谢你。”
迄今为止，陆允已有太多需要感激颜煦的地方。
不仅是高烧那晚舍命相救，而是自相识以来的每一天，不论有意或是无意，颜煦始终紧抓着陆允的手，试图带他从泥沼深处解脱……从未有一刻松懈过。
彼时十二月底的天气，入夜的风泛着刀子般的冷意，他们却定身站在路口，夜色拉开一双沉默对望的影子。
直到陆允没忍住，轻咳了几声，颜煦这才紧张起来：“哎……别站这里说话了，一会儿脑袋得冻坏。”
说着揽住陆允的肩膀，将他带到避风的石路内侧。
两个人一左一右往前走，似乎比刚才贴得还近。陆允却没有那么紧张了，他将扯远的话题收回来，对颜煦说：“你要是喜欢跟我哥他们吃饭，以后有机会，再喊你一起。”
“嗯，今天仓促了点，我不知道他们会来。”颜煦说，“下次得备礼才行。”
陆允淡声道：“吃顿饭而已。”
颜煦：“是吗？我总感觉，他们像在挑弟媳。”
陆允脚步一顿，猛地停了下来。半天才僵硬地说：“想什么呢？我是弯的……”
“没毛病呀。”
颜煦眯了眼睛，露出狼一般的贪婪笑容。
他低下头，用很轻的声音说道：“我也是。”
“……”
陆允瞳孔一缩，侧目与颜煦对视三秒。
三秒之后，颜煦一下没绷住，发出爽朗的笑声；而陆允神色一僵，转身拢紧外套，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陆允啊……”颜煦跟在后面，笑嘻嘻地喊，“你要不试试吧，换个胃口怎么样？”
陆允才懒得理他。这人开玩笑没底线，鲜少见到正经时候，信他的话才是见了鬼。
“试一试呗，陆老师？”颜煦不依不饶地喊，“陆老师呀，陆允……”
陆允被烦得不行了，随口回道：“别嚷嚷了，看你表现。”
然等他再回头时，颜煦出奇的静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站在石路尽头，微风扬起了陆允的碎发，却也吹热了颜煦的耳根。
在那朦胧的夜色笼罩中，静悄悄地泛起了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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