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 神庙跟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是个身姿优美的年轻女人,披着见习祭司常穿的原色亚麻长袍。
月色明亮,映照着圣殿前用高大原木修筑而成的巨柱, 投下一道一道富有节奏感的阴影。女人将她的身影隐藏在巨柱的影子里, 警惕地观察神庙外的情形。
只听台阶上脚步细碎,有人靠近。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暗中观察。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眉目鲜明,长得十分英俊。女人一吓, 立即缩回柱后, 似乎觉得出现的人和自己预想的不大一样。
来人却也满面困惑。月光明明白白地找在他脸上,他越是接近圣殿,就越是迷茫,似乎此行完全是受人所托, 全无目标, 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
巨柱后的年轻女人却突然张开口,赶紧伸手握住,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
她再次从巨柱后抬头出去窥视,越看越是震惊, 越看越是泪水盈眶渐渐地,她不再掩饰自己的身形, 从柱子后面探出个身。
两个人的视线终于相遇。
男子依旧迷茫着,显然没想到他来这里要见的,是个自己丝毫没有印象的女人。年轻人依着习惯, 不好意思地伸手到脑后, 挠了挠头。
谁知这个举动触动了女人埋藏多年的记忆, 这时女人再也按捺不住, 直接从巨柱后面冲了出来,来到年轻人的面前,冲他脖颈之间直接伸手
年轻男子显然被这举动吓傻了,想要拦没拦住,被对面的女人把他脖颈之间挂着的一根亚麻细绳牵了出来。
一枚硬木磨成,像是燕子羽翼一般形状的护身符,出现在年轻女人的手心里。
大粒大粒的眼泪从眼中涌出,年轻的女人伸出颤抖的手,也从自己颈间掏出了细绳,一枚同样形状的护身符出现在她手心里。
两枚对上,一丝不差。
年轻人就像是雕像一般地站着,过了半晌,才扶住女人的肩,让她转过来面向月光。
等到看清楚了女人的容貌,年轻人实在难忍胸中喷涌而出的情感,单膝跪地,低下头,捂住嘴小声呜咽起来
女人也随着他一道跪下,紧紧地环住了年轻人的肩,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
盖什提和杜木兹,失散多年的一对姐弟。
两人恐怕都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然会在伊南娜的神庙跟前相遇。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响起了“嘶”“嘶”的响声。杜木兹警觉地抬起头,发现圣殿阶下的房舍之间,伊南探了个头,正在向他拼命比划、打手势。
牧羊人天生的灵敏警觉这时发挥了作用。杜木兹赶紧拉上盖什提,两人飞快地沿阶而下,找了个可以隐藏的角落,躲了进去。
他俩刚藏好,神庙跟前就出现了一群巡查的低阶祭司以前巡查这活儿都是由见习祭司来干的。自从新年典礼之后,巫发了话,不再让见习祭司负责防卫巡查,这活儿就交给低阶祭司们来干了。
一时巡查的队伍过去,盖什提拍了怕胸口“好险”
身边却有伊南凑近了冒出一句“你俩好好聊聊,我来给你们把风”
盖什提登时睁圆了双眼竟然是圣女在给他们这对姐弟把风
杜木兹则笑着向姐姐解释“她就是这么热心的一个人。”
要是不热心,就也不会大费周章,安排他们姐弟见面了。
久未见面的一对亲人,就这样聚在神庙附近一座低矮小屋的屋檐下,聊了很久很久,直到东方既白。
“巫很快就要结束观星了,我现在必须回去。你多加小心。”盖什提交待杜木兹。姐弟两人郑重别过,盖什提拢一拢身上的长袍,探身看了看,转头与杜木兹挥手作别,然后便脚步轻捷,走上了通向神庙的阶梯。
杜木兹赶紧回头去找伊南,正好见到伊南也蹲在离他不远的一处屋角,这时正悃得两眼迷蒙,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但是伊南一看见杜木兹,立刻来了精神,小声问“打听到什么重要的”
她将这一晚见面的时间都留给了这对姐弟,但同时也拜托杜木兹打听一下关于巫的消息。
杜木兹点点头“走,便走边说。”
伊南问了不少关于巫的情况她现在最想要了解的,其实是巫对乌鲁克的统治力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按照盖什提的说法巫确实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女人,虽然管理乌鲁克极不靠谱,但是巫也自有长处
乌鲁克使用的全部现行历法都是由她计算出来的。每个天气晴好的晚上,巫都会彻夜观星,盖什提认为,巫对天空中的每一颗星星,了解得比对乌鲁克的每个居民都要多上好几百倍。
除了巫之外,乌鲁克就只有一小部分高阶祭司了解历法的计算。因此没有人能代替巫的位置。
幸运的是,盖什提一直在巫身边服侍,对于历法的计算也有相当的了解。乌鲁克要是没了巫,天文观测和历法方面不会完全抹去,但是有可能会倒退几年,需要重新慢慢发展,才能恢复到原有的水平。
除此之外,乌鲁克居民对巫的崇拜还来源于巫保存的一件“神物”。据说这是由巫师丹传下,由巫代代相传,一直留传到今天的。
传说这件“神物”正是乌鲁克力量的来源,这座城市的福祉与神物息息相关。如果神物不存在了,乌鲁克这座城市也将不再繁盛。
也正是因为这个,千百年来,乌鲁克和周边的人们,一直对巫抱有敬畏,对巫所说的,一直深信不疑。
“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伊南问杜木兹。
杜木兹摇摇头,说“我姐姐也不知道。她说巫有一个镶嵌着黑曜石和雪花石膏的匣子,东西装在匣子里面。但是巫从来不曾打开,倒是经常向那个匣子膜拜,祈求女神的庇佑。”
“巫师丹留下的东西啊”
说得伊南也觉得很好奇了。
“我姐姐还说过,巫考虑过将来把巫这个位置传给我姐姐,但是我姐姐没答应。”杜木兹继续补充,“我问她为什么,她没说。”
伊南轻轻一笑“你姐姐的决定是正确的。”
盖什提想必很清楚每年的“圣婚典礼”上巫需要干什么勾当。要换她她也不愿意。
只不过这些内情不方便告诉杜木兹这个男孩子。
伊南原本也想问问盖什提,巫究竟是怎么通过这种“奇葩”的方式感应神明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姿势之类。但是这种事实在是没法儿对杜木兹开口,只好暂且放在一边。
反正以后乌鲁克人过新年,盛大的舞会与欢庆将取代“圣婚典礼”。巫也就不需要勉强她自己了。
“南,谢谢你”
将一切转述过之后,杜木兹开口向伊南致谢。
“我真的没想到今天竟然能与姐姐重聚。”杜木兹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在这世上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我是真的,没想到”
年轻的牧羊人眼中闪动着泪花,脸上却全是笑容,转过脸来望着伊南,“那天你在旅店里对我说的话,要抱有希望的话我这辈子都会记在心上”
伊南心想你记着的岂止是那一句呀
事实上,杜木兹这个家伙,不知道他是记性太好还是怎地,似乎伊南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事后让他回想,他都能想得起来。
于是伊南选择了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这个年轻人。在那一瞬间她发觉杜木兹身上早就没有半点羊圈的味道了,也不是乌鲁克这个年代所时兴的那种,厨房佐料似的香膏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柑橘气味
很清新,令颇为困倦的伊南精神为止一振。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伊南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杜木兹。
“两天之内我要离开乌鲁克。”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已经拿定了的主意,就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了。
“你会去哪里”杜木兹平静地问,“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去一趟埃利都。”
伊南说出这个地名之后,杜木兹没有表现得格外吃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找回亲人的意外之喜,让这个牧羊人现在听见什么都很淡定。
“我希望你能留在乌鲁克,帮我处理一些重要的事。”
说白了,乌鲁克需要有那么一个人,作为在巫和祭司之外的力量,能够适当地引导乌鲁克的居民,让他们团结起来,发展出属于苏美尔人的灿烂文明。
就像她那天说的乌鲁克需要一个人间的领袖当然得用当地人能理解的话来说,他们需要的,不是领子和袖子,而是一个人间的王。
伊南观察杜木兹已经有一阵子了聪明、勇敢、缜密悟性相当高,唯一稍有欠缺的,就是自信还未完全树立起来。
但是伊南想看看他独立行事的成果,是不是也与自己对他的印象一致。
所以这次她决定独自一个人前往埃利都,将杜木兹和小哈姆提他们都留在乌鲁克。
伊南将这个要求提出之后,杜木兹竟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
“好,你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伊南答应得这么爽快
她还记得上一次与杜木兹商量计划的时候,杜木兹可是老实不客气地反对的。
但伊南那时说了类似“如果你有比这更好的主意就尽管说”之类的话,杜木兹没有,他就只能闭嘴。
而这一次这家伙连问也没问,就直接闭嘴了
两天后,伊南见到了巫指派给她的“向导”。
“怎么是你”
伊南望着穿着一身中等祭司衣袍的古达。后者憨憨地笑着,说“您要去埃利都对吗埃利都我去过两趟,还算熟,还算熟”
伊南实在是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哭好。
她开口提出要一个埃利都的向导,不止是需要“去过”或者“路径熟”,她需要的是一个熟悉埃利都的风土人情,知道当地人是怎么打交道的,对当地人所崇拜的那位主神“恩基”最好也多有些了解才好。
谁知巫把古达塞给了她。
不过这样也好,古达这人她已经非常了解,认为是忠诚可靠且值得信任的。虽然能力偶有欠奉,但是至少不必防备他在身边做小动作。
就他吧
伊南一旦认准了旅伴,就绝不嫌弃,大致问了问古达去往埃利都的方位远近,便约定正午时在神庙碰面,一道出发。
正午时,神庙跟前,古达背上背了个超大的包袱来见伊南,给她展示自己随身带着的物品。
“这是乌鲁克最好的石刀匠人制作的石刀,非常锋利,绝对能保证您的安全”
古达举刀,在空中划了两下。伊南十分担心他伤到自己。
“这是库房里能找到的小块青金石、孔雀石和雪花石膏,还有其他类似的宝石”古达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宝石,“这些可以在路上作为路费,到了埃利都,也可以作为给埃利都人的见面礼。”
伊南忍住了,没好意思问他这一路上打算吃什么,喝什么。看起来这个中等祭司以往一向是跟着祭司们的大队一起旅行,再加上他祭司们一向都有村民们沿路接待,好吃好喝,所以这个中等祭司完全不熟悉外出旅行的后勤工作。
这上路之后究竟是谁保护谁,谁照顾谁呀
等古达都叨叨地说完了,伊南才问“你这个等级的祭司出门,能借到一辆神庙的车吗”
古达这才恍然大悟,拍着头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
伊南
但最终古达还是没能借来两轮手推车。据说神庙的工匠已经开始大规模赶制这项非常精妙的工具了,然而古达放下身段各种请求,却始终没能要到一辆。
伊南笑笑“轻装上路有轻装上路的好处。”
她知道这并不是古达的问题。古达其实是被她连累了的小卒子。
但事已至此,伊南也没有去找巫大吵大闹的意思,她有自己的计划再说,不推车也有不推车的好处,毕竟古达也不像是个能够亲手推车,一路从乌鲁克推到埃利都的。
两人从神庙出发,也是找了一条路前往幼发拉底河畔,然后沿着幼发拉底河往下游走。
埃利都,据说就在幼发拉底河的入海口,汇入波斯湾的地方。
伊南和古达走了不到半天,就在乌鲁克外围的一个小村庄里歇宿。古达的好处是,他在地方上认识好多人,再凭着中等祭司的身份,村民们自然好吃好喝地招待。
古达也十分殷勤。
但伊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能还是她太习惯和巴德提比拉的少年们在一起旅行了。古达固然虔诚,却导致了伊南没法儿和他聊天,开他玩笑。
再说,走在路上,没有几只羊围绕在身边,伊南竟真的感觉像是出门没带钱一样,心里没底。
第二天清早,伊南与古达继续出发。那柄“最好的石刀”现在已经成了中等祭司的沉重负担,古达咬着牙,背着刀,继续向前走。伊南在后面默默跟随。
这时,忽听身后一阵欢快的马嘶响起,紧接着就是四蹄敲击地面的声音。
伊南一回头,立即看到了那匹枣红马,背上载着杜木兹,沿路飞奔而来。
“南”
“南,你可让我一路好找。”枣红马来到伊南面前,杜木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枣红马则亲热地凑上来,蹭蹭伊南的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伊南,似乎能说话。
伊南一拍后脑得,身边没带麦芽糖。
谁知杜木兹非常体贴地递了一块到她手里,伊南刚抬起手,馋嘴马已经一吸溜,将她手中的麦芽糖给吸走了。
“你怎么来了”伊南又惊又喜地问。
杜木兹却笑着说“不止有我哦你看,后头还有谁”
“南小姐,古达叔叔”
一听这喊声就知道是哈姆扎家的胖小子。
除了这声招呼之外,牛铃那“叮铃叮铃”的铃声也在远处响起,中间夹杂着时不时响起的一声声犬吠。这声音对于伊南来说太动听了。她向杜木兹的来路眺望,果然见到小哈姆扎和小阿克,两人一道,牵着那头浑身洁白的牛,引着牛车,带着小黑汪,向伊南这边赶来。
“你们竟然把神庙用来向女神祭祀的牛车给赶出来了”古达瞪着眼前的年轻人们,似乎觉得这群混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随着牛车拉到跟前,看着车上载着的各种日常用品和旅行必备物资,古达立刻转了态度,连声夸赞“好小伙们,真有你们的”
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背上那并沉重的石刀都放下来了。
伊南见到杜木兹固然欣喜,但是也好奇“你怎么来了”
杜木兹双眼盯着伊南,唇角噙着笑“因为你交待我做的事,我已经邀请了很多很多人和我们一起完成”
伊南请杜木兹留在乌鲁克,是想通过他,拉拢乌鲁克当地居民、神庙中底层见习祭司和低阶祭司,汇聚一定力量,着手开始对乌鲁克的现有困境进行改革。
“乌鲁克有能力的人很多,库辛现在在见习祭司里已经差不多能独挡一面。神庙仓库那里,和我们一道从提比拉村来的同伴们正在帮助他们。”
“乌鲁克周边的村庄,已经开始收到我们散布出去的消息,等到农忙一过,他们就会把村里的年轻人送到乌鲁克来参加学习”
古达这时惊讶地插嘴“学习什么学习”
伊南和杜木兹对视一眼,都是笑而不语。
但接下来的话,就真的不方便当着古达的面多说。但是杜木兹相当自豪地说“南,请您放心,在乌鲁克,有一个非常可靠,而且很有能力的人,现在在主持大局。”
伊南马上就猜到了盖什提
盖什提是离巫最近的人,这个姑娘长期受巫耳濡目染,“三观”却依旧很正,为人正直,行事又谨慎。将目前乌鲁克的事务交给她暗中主持,确实是一个十分稳妥的人选。
伊南点点头,眼光依次扫过杜木兹、小哈姆提和小阿克。
“那么你们呢你们的打算是”
杜木兹笑着说“你难道忘了,我们是一起的。一起从提比拉出发,现在你想到埃利都去看看,理应带上我们。”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旅行团有了一个新奇的目的地,马上要再次出发似的。
但这时杜木兹、哈姆提和阿克,年轻的人们都表情严肃,仿佛正面对伊南,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一行人始终会在一起,面对可能的艰险。
古达这时又插话了“圣女南小姐,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一趟埃利都呢”
古达脸上似乎写满了“以身犯险不值得”的字样,补充一句“现在很明显是埃利都人看咱们不顺眼呀”
伊南笑了笑“我倒觉得不一定。”
这下连杜木兹他们都惊讶了“不一定”
埃利都人连他们一向用来交换的贝币都不予承认了,这难道不是要和乌鲁克人交恶,断绝往来吗
伊南却说“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一个地方。”
“贝币作为流通货币,一定是先在埃利都流通起来,然后再流传到乌鲁克的。突然宣布失效,对他们自己只有更大的影响。”
“如果埃利都人只是因为不喜欢乌鲁克,就单方面宣布货币失效,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换了是我我绝不会做。”
哈姆提和阿克都低下头,拼命用新学的算术计算八百和一千到底是多少。
杜木兹已经懂了“所以您认为这里头应该是有个误会对吗”
伊南点点头“如果不能亲自去一趟埃利都,这个误会只会越来越深,无法解开。”
“再说了,埃利都的很多出产都是必需品。与他们断绝往来绝对得不偿失。”
现在这个时代,一座城市的人口规模在五千人左右,再加上周边的村庄,乌鲁克下辖的总人口超过一万人。乌鲁克附近已经找不到岩盐矿藏能够满足居民的需求,要想吃盐,必须依靠来自埃利都的海盐。
另外,埃利都的海产,各种咸鱼小鱼干,海藻海菜,都能人体需要的微量元素,避免乌鲁克的居民因为缺碘而生病。
“为了乌鲁克人的福祉,就算冒再大的风险,我也必须去一趟。”
伊南说这话的口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真好”“看那天上飘过来两朵云”之类。
但是她身边的人,包括古达、杜木兹在内,闻言全都伸出双手,交叠贴在胸前,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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