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木兹和少年们的到来, 终于拯救了一趟枯燥的旅行。
伊南不再沉默,开始有说有笑。渐渐地古达也变得不再诚惶诚恐,除了和几个年轻人打成一片之外, 也偶尔胆敢直呼伊南的名字“南”。
但是旅行的条件变得越来越艰苦。
随着他们逐渐远离乌鲁克,村庄开始变得稀疏, 有能力招待他们的人家也渐渐减少。
终于旅行团需要夜间露宿了年轻人们之前锻炼出来的“生存大挑战”技能再次派上用场。
古达对此完全不在行,使用燧石点火的技能与伊南的一样差劲。伊南问起他以前前往埃利都的经历, 古达脸红红地说“其实最远也就是走到这附近, 见了几个埃利都的商人,一切有他们帮忙”
他既羞且愧,向伊南道歉“南小姐,给您添麻烦了。”
伊南豪爽地一扬头“没事”
“欢迎加入我们的探险观光旅行团, 大家都没去过埃利都,这下扯平了, 就一起去看个新鲜吧”
古达这才将一颗悬起的心悄悄放下来。
旅行团一路行去,渐渐的什么都需要自己动手。除了携带的肉干和面包之外,年轻人们也会去采集一些野菜,和大麦麦粒炖煮成菜粥食用。
年轻人们很快发现,不认识的野菜野草越来越多看来距离埃利都越近, 植物的种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伊南就主动承担了“神农尝百草”的工作她参加过野外生存训练,知道不少可食用的野生植物;另外就是她有“不死”的金手指,百毒不侵无所畏惧。
因此大家的大麦粥里时不时都会有野蒜野葱之类的调味, 偶尔还会出现鼠尾草迷迭香之类, 再加上伊南“亲测”吃了也不会看见小人的蘑菇, 最后再洒上一点点盐巴, 即便是一碗大麦粥, 也让年轻人们喝得有滋有味。
渐渐地, 道路两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复杂水道。所幸道路坚实,即便像牛车那样沉重,也没有陷入道路里去。
伊南他们都心知肚明埃利都已经很近了。埃利都,是一座建在水边的城市。
终于,一条河流横在眼前,拦住了道路。
杜木兹他们面面相觑这河流看起来不深,如果只有他们几个,应当可以跳进水中,相互扶持着趟过去。这河流对于枣红马和小黑也全无问题。
可问题是,他们身边还有拉车的神牛,和整整一驾牛车。
此刻阳光耀眼,河面上波光粼粼。伊南站在河沿,手搭凉棚,眺望着对岸河面上好像有一道粗绳,从对面一直延伸过来,拴在这边岸边的一枚木桩上。
“快来帮忙”伊南说。
杜木兹等几个人一起跑过来,在伊南的指挥之下,大家一起,拉动了河边桩上拴着的粗绳。
很快,对面一块平平坦坦的,由圆木扎成的木筏,随着绳子的牵动,从对岸被牵了过来。
这就是一个,自助过河系统。
年轻人们大喜过望,丈量了一下木筏的长度,刚好能放下他们的牛车。
于是大家一起动手,把温驯听话的白牛从牛车上卸下来。杜木兹和哈姆提先上筏,古达与阿克在后面推着牛车,小心翼翼地将牛车推上了木筏。
筏上的人和岸边的人一起使劲儿拉动粗绳,将木筏拉到了对岸。杜木兹与哈姆提把牛车推上了岸,大家再一起把木筏牵到这边,让剩下三人和白牛一起上筏,同样的方法,来到对岸。
枣红马和小黑早就一跃下水,欢腾着来到对岸,一马一汪,同时抖抖身上的水点,甩得大伙儿身上全是水渍。
伊南上岸之后,又回头看了看来路,当即指挥大家把来时使用的木筏重新归位,用来拉动的绳索整理有序,重新放在该放的位置上。
“我们现在把这木筏放好,下一个过河的人就能很轻松地拉动木筏过河。”伊南向身边的人们解释。
“原来如此。”杜木兹全明白了,“只要人人都自觉遵守,就人人都能拥有过河的便利。”
“是的”
伊南现在连一个埃利都的人都没见到,却对埃利都人有了一个最初印象这些人绝对不是野蛮人,而是一群建立了公共秩序,懂得“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理性居民。
伊南更加认为他们不可能随意弃用贝币,任由信用被践踏。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当晚,伊南和旅行团找到了一个小渔村投宿。
这很明显是一个以捕鱼为生的小村落。村口支着用麻线编成的渔网,渔网旁蹲着一只翼展相当可观的鸬鹚1。
鸬鹚见到小黑汪,立刻“嘎”地叫了两声,翅膀扇动立即将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黑汪吓退了好几步,一鸟一汪原地对峙,谁都不敢动一动。
村里有人出来,见到伊南他们热情地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哦,原来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少年,你们是不是第一次到埃利都来”
伊南听这话毫不费力,但是杜木兹他们看起来都需要适应一下埃利都这里的口音,要辨认一下才能听懂。
伊南点点头,看了看身边的人,向前来招呼他们的村民点头致意“是的,我们来自巴德提比拉,确实是第一次到埃利都来。”
来人似乎不太清楚“巴德提比拉”是什么地方,但是照样热情地欢迎“天快黑啦,就在我们这里休息一宿吧。”
“年轻人们,你们到埃利都是来做什么的”
“我们那里有一些出产,想到埃利都换一些可以吃的海盐,还想换一点耐久容易保存的鱼干和海菜。”伊南回答。
“鱼干和海菜我们村就有,但是这附近没有盐田。盐田都在埃利都的另一边。”
“年轻人,村里的鱼干我可以给你们留一些。不如你们明天出发去埃利都,在那里换到海盐以后,回头再从我们这儿过”
“好呀”伊南欢然说道,“不过您这里有什么需要的我也单独给您预留一些,省得我们在埃利都把东西都换光了。”
双方立刻一起查看起伊南他们从乌鲁克带来的“货物”。
来时杜木兹想得很周到,随牛车带了很多乌鲁克的“特产”,陶器作坊出产的瓶瓶罐罐、一袋一袋的大麦小麦、枣红马最舍不得的麦芽糖、用干树叶包起来的羊奶奶酪、罐子装好的蜂蜜、各种香草与香料
当地村民搓着手表示东西太多太好,每一样他们都很想要。
这时伊南故意开口询问“听说埃利都有一种很漂亮很漂亮的贝壳,我们的东西可以先换成贝壳,然后我们几个就轻轻松松地带着贝壳去盐田那里,再把贝壳换成盐就行啦。”
一听伊南提起“贝币”,这里的村民赶紧摇手“不行,不行贝壳不能用啦。以前是可以的,但是”
伊南果然
她又猜中了一次,贝币的失效,不止是在乌鲁克。埃利都这里很明显也已经取消了贝币。可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后来神明恩基告诉我们说是不行啦”
“恩基说的”
伊南睁圆了眼睛,一副十分好奇的模样“你们见过埃利都的主神恩基吗”
一问起这个,村民们也来了精神“见过的见过的。”
“恩基他老人家就住在埃利都的神庙里。我亲眼见过他,亲耳听他告诉大家,不能再用贝壳了。神明的话我们一向都是听的。”
伊南对此颇为震惊。她自己作为一个被“误认”的神也就罢了,谁知道埃利都竟然有一个“同行”
难不成还另有一个“重溯文明计划”伊南赶紧摇摇头,这想法太狂野了,绝无可能。
但是听起来,是埃利都的恩基宣布了贝币在当地的失效,并不像是针对乌鲁克的。她把心中这个疑惑默默放下,转而和村民们闲聊。
闲聊的当时她看似随口问了一句“我们来的时候经过了乌鲁克,也是一座好大的城市。”
村民们一头“那是,乌鲁克可跟咱们这种小渔村没法儿比。”
“美丽的姑娘啊,不过你也千万别小瞧了我们埃利都。神明恩基的城市,和别个都不同,绝对不会比乌鲁克差。”
“再说了,当我们埃利都人开始晒海盐的时候,乌鲁克人还正跟着山羊到处去找带咸味的石头呢”
伊南使劲儿忍住了没好意思笑毕竟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以一千多年前那时部落的活动半径,乌鲁克人绝不会知道埃利都,而埃利都人也不会知道上游还有乌鲁克。
等到双方的活动半径扩大,知道对方的时候,多半带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认为自己是最早发展起来的。
所谓“主神之争”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大家都认为自己所信仰的神,就是起源,就是创世。
其实大家都是在因地制宜,各自发展而已。
伊南想到这里,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觉得乌鲁克人怎么样,你们和他们的商队交换过东西吗”
“怎么没换过”这里的村民异口同声地回答。
“乌鲁克那里产小麦、大麦,能做出香喷喷的面包。我们这里只有鱼,大鱼、小鱼、鱼干,要想填饱肚子,总还得和乌鲁克那边多换点麦子回来。”
“乌鲁克的商队没的说,但是乌鲁克那个女神就啧啧啧”
村民们一起摇着头,表达着对伊南娜女神的不满。
只听身边古达“嘿”地吁了一口气,随后大约是被杜木兹按住了,没能马上出言反驳。
“伊南娜怎么了我听说她是一个很淘气的神”伊南微笑着与村民们搭话。
“哈哈,伊南娜女神如果长得像你一样美丽,那肯定不会被形容为淘气,得是可爱啦”
伊南微笑着接受了眼前村民们的恭维,装作好奇,问“让我听听,伊南娜究竟是怎么淘气了”
“是这样的,我们这一带,都不出产高大的树木。如果需要使用粗大的木料,就必须要前往幼发拉底河上游的那些村子,请他们带我们的人伐木,然后将砍伐的木排放在幼发拉底河里,沿河一直漂流,最终抵达埃利都。”
伊南一听,转头瞅瞅同伴们。
杜木兹点点头,哈姆扎也“哎呀”一声,表示他想起来了。
当初提比拉的村民在想办法造车轮的时候,就讨论过这个问题,而且同样动念想派人去都幼发拉底河上游去寻一些高大粗壮的原木来。
可见这问题对于两个城市同时存在但是乌鲁克在埃利都的上游,这就意味着
伊南用手轻轻拍拍脑门,她知道两个城市的梁子是怎样结下的了。
原来是“截胡”啊
“神明恩基有一次需要上游的高大原木,派人千里迢迢前往,好不容易原木沿着河流顺流而下,却被乌鲁克人半途劫走,还说这是伊南娜女神的神谕这些木料天生就该用来修建女神的神庙。”
于是,伊南身边的同伴们,从古达到杜木兹,再到小阿克大家就都知道伊南娜神庙跟前那些参天巨柱都是从哪儿来的了。
这事的确是乌鲁克理亏,无可辩驳。
伊南为了转移话题,避免尴尬,只能继续装作好奇,问“神明恩基,需要这么多的高大原木,也是要建神庙吗”
当地村民们相互看看,摇摇头,说“这我们就不了解了,凡人是无从得知神明在想什么的。”
伊南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所谓的“主神之争”,归根结底,还是可以归结为利益之争。
乌鲁克在埃利都的上游,从水上运往埃利都的物资可能会被乌鲁克截胡。但同时乌鲁克与埃利都,各自有彼此需要的物资与商品,两个城市有共生的基础,却也有对抗的理由。
在这样的前提下,弄明白对方的“主神”对于乌鲁克的态度,恐怕是现今最重要的任务。
大河畔的小渔村,村外的土地过于潮湿,已经不再适合旅行团的成员们就地而卧,在外露宿了。好心的村民们腾出两间屋子,供旅行团留宿。
伊南的屋子就在杜木兹他们的隔壁,两边只隔一层薄薄的壁板。有任何事,只要伊南一声招呼,杜木兹他们就能赶来。
同样的,小哈姆提他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伊南也听得一清二楚。
伊南听着听着,忍不住也笑了像哈姆提这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过一生,也相当不错么
谁知就在这时,门上轻轻地啄了两声,杜木兹压得低低的声音响起“南,方便我进来吗”
伊南原本就没睡着,这时就去开了门。
一开门,杜木兹就将手指轻轻放在自己唇上,做了个“别出声”的动作,同时伸手指指隔壁,意思是别吵醒了隔壁的人。
伊南
杜木兹一个字也没多说,而是蹑手蹑脚地来到伊南所在的屋子里,在墙壁上一阵摸索,很快让他找到了一扇门,将之打开,露出外面的夜空。
伊南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她面前陡然出现了一片奇景。
月色正好,在水面上映出一道弯弯的倒影。而水面距离她如此之近,几乎就在脚边。
原来这渔村里的小屋,正是建在水边。屋子最里面的门一打开就是水面,现在正是午夜涨潮的时候,村人的木筏就拴门口,此刻正在伊南脚边随着水波轻轻地摇晃起伏。
在伊南面前展开的,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舒淡的星光不仅仅在天幕上,也一样映在水里。风起时,那明月的倒影就碎成一片片,星光却依旧是水面上的一点又一点。
与伊南所在的渔村小屋一样,建在水中的小房子,在如此唯美的夜色中向远处不断延伸,逐渐延伸出一座城市。狭窄的水道仿佛田亩中的阡陌纵横往来,城市夜间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天上的繁星落入人间。
这简直就像是,西亚的水城威尼斯
伊南刚冒出这个念头,马上觉出不妥。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威尼斯还是亚德里亚海尽头潟湖里几个不知名的小岛。
而眼前的埃利都与威尼斯的区别,在于他们所用的交通工具。
威尼斯人有刚朵拉,有各种各样的船只,但是这座渔村内外,直到远处在半岛和水边搭建的城市,伊南所见的,都只有木筏。
主神恩基让人去幼发拉底河上游采伐木材是为了什么,伊南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
到了此刻,她对此行的成果,已经有了大致的期待。伊南觉得一阵轻松,笑容顿时浮上她的面颊。她索性坐在门边,向水面伸出双脚,竟真的触到了水面。
幼发拉底河的河水微凉,濯洗着她的双脚,让她感到格外真实。
谁能想到,来自现代社会的她,置身于文明发端的两个城市之间,已经非常接近以一己之力,解决争端了呢
伊南独自微笑着,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这才突然意识到杜木兹依旧在自己身边,始终默然,甚至姿势都不曾改换过。
她一怔之下,回过头,看了一眼这年轻的牧人。
杜木兹与她一样,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景里。他正扬着头,望着眼前这座奇特的城市他的眼神从惊讶到赞叹,再到了然。面对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杜木兹表现出来的,是坦荡的自信,他不畏惧眼前的任何困难。
伊南初见他时,杜木兹只是个寻常的小村牧人,人虽然聪明,见识到底有限。
伊南邀他来到乌鲁克,直接打开了他的视野,启发了他的理性思考,并且帮助他寻找到失落已久的亲人,填补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缺憾。
此时此刻,杜木兹已经与昔日的年轻牧人完全不同,脱胎换骨。
伊南忍不住得意,她低下头,双脚轻轻击打水面,激起一点水花。
杜木兹一震,这才想起伊南还在身边,见到伊南此刻正扬起脸,笑盈盈地望着他。杜木兹会错了意,感觉是收到了邀请,连忙在伊南身边也坐了下来,和她一样,将双脚伸向水面。
小屋通向水面的门户很狭窄,刚刚够容纳两个人并肩而坐,因此两人坐得很近,呼吸相闻。
伊南却有点吃惊,她还没有和这样年纪的男子如此接近地正面相对而坐过。
杜木兹也立刻尴尬了,想起身吧,他脚下就是水面,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想向后退吧,他身体一动就撞上了背后的门框,手一撑就撑在了对面的门框上几乎能马上将伊南揽在怀里,他却彻底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却见伊南一对盈盈的美目怔怔地望着自己,杜木兹虽然尴尬,但到底是被这对美丽的眼睛,这张夺人心神的美丽面孔所吸引,再也难挪开目光。
“怎么了”半天,杜木兹才颤声问。
“没什么,觉得你挺好看”伊南赶紧别过头,随口掩饰。
也不知道为什么,伊南再一次近距离面对杜木兹,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在这一刻,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那遥远年代里一直陪伴着她的少年丹,甚至也想起了那个总坐在实验室里闷声查看资料的科研狂魔。明明没有多少相像的地方,气质上却总好像有共通之处。
但是这些她绝对不肯对杜木兹直说的本就是刚刚建立自信的牧羊人,自己再告诉他,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会想起别人
伊南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但是别过头来,伊南却又觉得这话好像说错了她刚才竟然夸了一个年轻男子长得好看,啊这
虽然杜木兹确实,长得很不赖。
“啊不是,我不是说你长得好看”
好像又说错了
“啊,我是说,你不只是长得好看”
越夸越离谱,越描越黑了。
伊南索性变成个鹌鹑,埋着头耸着肩,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越说越错不如闭嘴。
她安静闭嘴之后,身边的男人却一直没有回应。伊南一直能听见他在自己身边的呼吸声,能隐约感受到从这个男人手臂上传导而来的温度。
良久,她听见男人在身边轻轻地开口“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么大的世界
谢谢你,成就了今天的我。
有了杜木兹如此诚挚的致谢,尴尬离伊南渐渐远去,就像她脚下的河水也在渐渐退潮一样。天色已渐明,只要一想到此行的前景,伊南的心里填的满满的,全都是踌躇满志的豪情。
于是,伊南望着眼前渐渐变得明朗的天空说
“很好,今天,我们一起进城,去见恩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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