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损寂静的街道上,弥散着老旧潮湿的味道,哪怕是在清晨,横滨黑街都被破败所包围。
早雾像是遮羞布,掩盖些颓唐。太宰治一蹦一跳地前行,故意踩到水坑,发出噗嗤的声响,泥水四溅。
这条街他总来,每次都是一个样子,就像住满老鼠的阴沟,又臭又脏,让人没有一点希望。而住在这的人也的确没什么希望可言,要么是快死的老弱病残,要么就是刀口舔血的流氓与罪犯。
他在遇到森鸥外以前,从没来过贫民窟或是黑街这类地方,第一次来黑街时还觉得新鲜,但很快他就发现无趣的人不管富贵还是贫穷、身处光明还是黑暗,都是无趣且没有意义的。
这的破败变成了他认知里的习以为常,太宰治仅剩的乐趣就是借此明里暗里地嘲笑森鸥外住在这样令人厌恶的地方,和他本人一样。
但森鸥外的淡定反应也是始终如一,太宰治渐渐连嘲讽的兴趣也没有了。
好在今天终于有了不一样的事做。
太宰治整理下从街口小报童那抢来的帽子,礼貌地敲两下紫色的铁门。
“请问有人在吗,我是来送您订的报纸的。”
他等了一会,并没有人应。
锲而不舍地又敲了两下,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还是没有声音。
太宰治下意识抬头看向匾额,确认自己没有来错地方。
传闻中位于黑街尽头,由幽灵掌管的棺材店——Undertaker。
至于这个含糊的“传闻中”,是因为黑街尽头前是一片终年不散的迷雾,少有人能走过迷雾到达黑街尽头。而到过尽头的少部分人,他们的言辞并不一致,经历也不完全相同。
唯一相同的是走出黑街末尾处的迷雾,到达尽头,有一家名叫“Undertaker”的棺材店,以及在他们到访这座棺材店前,他们身边都恰巧有人去世——他们正好缺一口棺材来安放死者。
这少部分人中,又少有人见过棺材店的老板,见过的在被问起时,也像喝高了似的出现记忆断片。
传言多了,自然有不信邪的,黑街的住户可都不是善茬。有罪犯杀害身边人后前往黑街,想要揪住装神弄鬼的老板,然而结果是这些人去后要么再也没回来,要么出来后都疯疯癫癫。
久而久之,就出现了是幽灵在经营这所棺材店的说法,而幽灵对于他的客人有自己的选择,大家深以为然,甚至慢慢地敬重起这位特别的老板。
与死亡相伴随的出现时间,无法冲破的迷雾,隐藏在迷雾后的尽头,尽头处的神秘棺材店,店中不为人知的幽灵老板,四散的传言,人们逐渐形成的潜在信仰。
一切的一切,足以勾起森鸥外的好奇心和警惕心。而作为森鸥外的派遣对象,太宰治也少见地欣然应允,并不觉得是个苦差事。
相较于往日森鸥外压榨他的无聊工作,太宰治更愿意称之为一次奇妙的冒险,就像误入仙境的爱丽丝。
只是不知前方是可爱绅士的兔子先生,还是残暴无度的红桃皇后。
紫色匾额的英文上是一个巨大的白色骷髅头,太宰治跟它对视半天也没察觉出异样,并没有机关。
黑发少年走到店前安放的棺材和墓碑前,上面落满灰尘和缠绕的蜘蛛网,他摸来摸去,除了沾了一手灰也没发现什么玄机,看来只是和所有店铺一样,把商品摆出来吸引顾客。
只是实在不走心。
太宰治检查一圈,除了这家店偏欧式的建筑风格,和十分符合棺材店的阴森搭配,完全没有收获。
“唉,看来要无功而返了。”太宰治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禁闭的店门,有些不甘。
他有料想到一次不会成功,不过好歹他走出了迷雾,也没遇到什么危险,算是完成一半。
“不就是门没打开吗,实在不行,我下次带个锤子来。”
大概这句自暴自弃的嘀咕被那位幽灵老板听见了,在太宰治转身前,紫色铁门发出一声老旧悠长的“吱嘎”声,竟是开了一条缝。
太宰治在感到意外后,顺着细小的门缝往里望,漆黑一片。
他镇定地开门进去,整个屋子昏暗无光,像是长久在黑暗中沉睡,平静中蕴藏着难察觉的压抑。而太宰治就是那个吵醒寂静的不速之客,他只能紧攥着门把手,用门外的月光照亮。
月光撒进来给房间镀上一层神圣的美丽光辉,却又格格不入,就像是在鬼宅里放芭蕾女孩旋转的音乐盒,好听,但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太宰治只能在影影绰绰间窥见屋内大致的轮廓,比如,四处摆满的暗紫色棺材。
诡秘的寂静中,一声木质的擦音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黑发少年提高警惕。
“手。”暗处突然响起嘶哑的说话声。
太宰治下意识抬起右手,脱离他握的铁门随即重重关上。他反应过来后再去拉门把手,门却已经锁上了。
屋子彻底陷入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放缓的呼吸声。
不能这样下去,他太被动了。
“请问您是Undertaker的老板吗,我是街口报亭的,来送您订的报纸。”
话音刚落,屋子中央再次响起声音,那是刚才传来说话声的地方,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在动。
太宰治紧紧盯着正前方。
突然,正中央亮起了一束幽绿色的火光,灯光照到的地方,一只惨白骨瘦的手提着煤油灯放在了桌上。
“实在抱歉,小生睡过头了,忘记了约定的时间。”声音没了刚睡醒的嘶哑,只是语调上下起伏,怪异得让人不舒服。
“往日都是小生的猫咪去取,今日为难先生亲自来送报,小生的邻居们都不大好相处,希望这一路先生没有被吓到。”说着那人打了个响指。
屋里的油灯都随之亮起。
太宰治终于看见了方才一直说话的人,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幽灵老板”。
屋子正中间的巨大棺椁上,一个男人叠放着腿坐着,宽大的黑色葬仪服将他整个人裹挟在内,黑色高帽上折下一条长长的黑带垂于发上,过长银灰色长发垂到棺椁微微铺散开。
银发遮住他的眼睛,太宰治清晰地看到男人脸上正中间的疤痕,浅淡却醒目。
从左跨过鼻梁延伸到右,脖子也有同样的痕迹,这让他看起来像是用针缝补成的人偶。
太宰治不动声色观察他,葬仪屋同样在看这位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
“啊,原来不是报亭的老板先生啊……”葬仪屋低笑一声,“是一位小先生。”
“那么,可爱的小先生,小生的报纸呢?”
一语回神,太宰治没有忘记自己做过的准备工作,他从挎包里拿出一沓报纸,在葬仪屋的示意下走进他,放在葬仪屋身旁的棺材上。
这个棺材比葬仪屋现在坐的小很多,看起来不是装人的,更像是存放物品的。
小棺材上已经散乱地放了几张报纸,是前几天的横滨日报。在男人眼皮子底下,太宰治只是快速地扫了眼最上面的报纸。
那是昨天的报纸,头版是《怪盗基德盗取宝石“月之瞳”后归还,再次挑衅警方》,配的是警察在追捕怪盗基德时的图片,标题和图片都被用红色的笔圈起来了。
唔,幽灵也对盗取宝石的小偷感兴趣吗?
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大家都是走神秘路线的,说不定很有共同语言呢。
不知道少年的胡思乱想,葬仪屋翻看着手边的今日报纸,随口问道:“小生记得报亭先生雇佣的报童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小男孩呢,倒是没有见过小先生,新来的?”
总是雇佣未成年,报亭先生真的不怕被抓吗?
太宰治笑得乖巧,“不是哦,我是来帮忙的。听报亭的田中先生说,住在黑街尽头的店铺老板今天没来取订的报纸,黑街不安全,幸介胆子太小,不敢来。我闲来无事就帮忙送来了。”
“那孩子的确胆子小了些。”葬仪屋赞同道,随后话锋一转,“可小先生也只有十四五岁左右,不害怕吗?”
“总来就不害怕了,不过刚才的确有被幽灵老板你吓到呢。”
“幽灵老板?”葬仪屋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看向身旁纤瘦的黑发少年。
太宰治十分自然地跳上棺材,学着葬仪屋的样子坐在上面,有些惊讶道,“您不知道吗?外面的人都这么叫你。”
葬仪屋短促地笑了一声,“有趣的称呼,希望小生平日里无聊时的恶作剧没有吓到他们,小生可是个很友善的人。”
友善?恶作剧?把人困在迷雾里,吓到发羊癫疯那种吗?
太宰治本想以称呼为试探,但葬仪屋根本就没有回答自己是不是“幽灵”,而是似真似假地开玩笑给揭过去,让他自行想象。若是再问,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只能换下一个话题。
他可没有因为目前还算顺畅的交流,就放松对葬仪屋的警惕。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套出这位幽灵老板尽可能多的信息。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很少有人看报纸了呢,尤其是像幽灵老板一样每天都订的,更是少见。”
“幽灵老板念起来有些长,小先生要是觉得拗口,可以叫小生Undertaker。”
“Undertaker……”太宰治跟着念了一遍,“葬仪屋?”
葬仪屋点点头算作回应,然后回答刚才的问题:“小生不是很习惯现代科技的产品,与之相比,小生喜欢旧物。”
这点很容易看出来,从店铺的上世纪英伦风,到屋内布局,老式的棺材,具有年代感的煤油灯,都可以称得上是旧物。如果太宰治没记错,男人这身葬仪服也是上个时代的产物了。
这家店,这个人,这里的所有,都像是一座陈旧的博物馆,被时间抛弃到现在。
它是在现代社会的空间裂缝里埋藏的时间秘密,神秘,莫测,仿佛若是深究就能见证一个时代的传说。
那样的吸引人。
这里弥散的死亡的静谧感,就像是一座跨越生死的大门,天生吸引太宰治这类的朝拜者。
他敏锐地从中窥见端倪,似乎明白这话的意思,却又似乎不懂,于是他问道:“为什么喜欢旧物?”
“因为它属于小生。”葬仪屋轻轻抚摸身下的棺材,“旧物之所以陈旧,不是因为它们被时间遗漏在过去,而是因为它们承载着重要的记忆,而大部分的人,总是向前走的。”
太宰治歪头,“向前走有什么不好吗?”他也希望自己向前走,但好像四方都有路又都没有路,他不知道去哪。
他只能依循着眼前仅有的引导,试图找到意义。
“向前走没有什么不好,但记忆是很宝贵的东西,遗忘它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因为你要时刻承担忘记自己的风险。”
葬仪屋说着点了下太宰治眼上的绷带,意味不明地笑道,“就好比,如果小先生有个还算认可的老师,那么你究竟是在认可他的什么呢?”
“究竟是认为模仿他能活得更得心应手,还是在通过他来推演自己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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