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翻着手中的书,有些昏昏欲睡,每次头要和书页亲密接触的时候都陡然清醒一分,然后继续小鸡啄米。
他最近来回跑,实在撑不住这困意,眼皮像被胶水黏在一起死活也睁不开,眼看着就要从棺材盖上摔下来。
葬仪屋伸手扶住少年的额头,将人扶正,另一只手从少年手中抽出摇摇欲坠的书,避免它掉在地上的命运,“困了就去睡觉。”
“不行。”太宰治清醒几分,头却依旧靠在葬仪屋手上,像小猫一样蹭了蹭,气若游丝地说:“书还没看完呢。”
说着伸手想要取回葬仪屋手里的书。
葬仪屋故意把手举高,太宰治没够着,整个人随着手臂前伸的动作靠进葬仪屋的怀里。
“啊,先生又逗我。”他闷闷道。
“喵!”neko在一旁发出幽怨的叫声,这个人类就会撒娇!那是吾辈的位置!
葬仪屋右手轻环住太宰治的肩膀,防止没骨头的少年像是泥鳅一样滑下去,他看向左手的书籍,“《英国都市传说》,你看这个干什么?”
这本精装书的风格像是欧洲黑暗时代的魔法书,旧羊皮纸色调,诡异的符号,看不懂的连体英文,像是专门摆在书店门口吸引文具书籍爱好的“颜控”。
太宰治随口就把森鸥外卖了:“森先生让我查英国那艘走私船的资料,反正这种港黑机密我又没有权限,不如看看故事书找找灵感,说不定真的是灵异事件呢。”
谈及灵异事件,太宰治身上的颓靡风一下就吹走了,他灵魂归位似的挺直腰身,顺利地从葬仪屋手中夺回了书,打开折过痕迹的一页。
标题醒目:
[被诅咒的幽灵船——坎帕尼亚号]
“传说中,能使死人复生,永远飘荡在大西洋的死亡游轮。”太宰治阴森森地开口,为了渲染气氛,他拿过一旁的骷髅蜡烛放在脸下,冷白的脸映着幽幽的火光,像下界里爬出的恶鬼。
就是这鬼长得过于清俊了。
葬仪屋将报纸卷成桶,一下敲在少年的脑袋上。
“哎呦。”太宰治痛呼。
“少来,小生可没用力。”葬仪屋坐回自己的棺材,慢条斯理地展开报纸,拿起旁边的羽毛笔勾画。
太宰治歪歪头,心里琢磨着,刚才死神先生对此的反应过于平淡了,果然和这艘名叫“坎帕尼亚号”的船没有关系吗。
也是,毕竟是都市传说,里面写的天使恶魔,和这华而不实的封面一样,哄人玩的罢了。
一旁的neko看饲主回来了,又摊成一团猫球倚在葬仪屋身边,幸福地摇摇尾巴,挑衅地看向太宰治。
白圈圈的眼睛此刻炯炯有神,写满了耀武扬威。
太宰治眯眯眼,随手将书扔进棺材里,他回给蠢猫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坐在葬仪屋身边,将小不点挤到后面,留给她一个“就这?还想跟我斗”的嚣张表情。
neko张牙咧嘴:“呲——”
葬仪屋对两人的明争暗斗抱着看乐寻趣的态度,但也怕少年把小猫咪给气急了,他意思意思拍了少年一下,“别总逗她哦,淑女生起气来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随后摸摸奶猫的头,等到neko满意地咕噜几声,便让这孩子去找三花猫阁下玩了。
小猫咪好哄的很,小短腿倒腾几下就出去找前辈去了,临走前还傲娇地对着太宰治哼了一声。
太宰治对蠢猫的幼稚行为十分唾弃,颇为不满:“先生不也总是逗我,偏心。”
“小生已经有够偏向你了。”葬仪屋专注地看报纸,连个眼神都没给他,“neko女士比你小哦,让着她些。”
太宰治心里将自身年龄返老还童至三岁,然后心安理得地掠过“让着她”的提议。
不过从进门开始,他就独自表演半天试图引起男人注意,借此套取信息,结果除去刚才他差点摔下去,葬仪屋就一直在各个报纸间流连忘返,对他的试探视而不见。
察觉到少年略显幽怨的眼神,葬仪屋不冷不淡道:“小生如果知道那艘船的信息就不会委托给你和黑医先生,有空在小生这浪费时间,小先生倒不如真的好好看故事书。”
太宰治眼睛一亮:“所以书里真的有线索?”
葬仪屋终于从百忙中瞥他一眼,泼了盆冷水:“不,它只能给你助眠。”
太宰治像朵花似的肉眼可见地蔫儿了下去。
不过这朵花很快就重开了,少年探过头,将毛茸茸的脑袋枕在葬仪屋的胳膊上,眯着眼盯着报纸,想看看一直拉走他目标注意力的小妖精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葬仪屋看的是最近的横滨日报,还是怪盗基德发预告函的新闻,这位小偷先生保持了他一惯的高调作风,到哪偷东西就差用洒水车的大喇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宣传了。
太宰治将视线下移,落在葬仪屋膝盖上的地图,上面用红墨水在几个地点画了骷髅头,然后连成一条线。
他似有所感地再看回报纸,便发现骷髅头的位置就是最近几次怪盗基德盗取宝石的地点,战线逐渐拉进神奈川,越来越靠近横滨。
“这位怪盗要来横滨?”
“是,而且今晚就行动。”葬仪屋圈画出一座艺术馆,是这次怪盗基德目标的所在地。
横滨最近就展出这一颗宝石,可能怪盗基德也觉得没必要绕圈子,他这次并没有写一篇云里雾里的解密信,而是直白地说要盗取红宝石“绯色之地”。
太宰治撇嘴:“他倒是自信。”
葬仪屋笑道:“小偷先生有自信的资本。”
太宰治听出话中肯定的意味,隐隐有了比较的心思,“先生很欣赏他。”
葬仪屋:“与其说是小生欣赏他,不如说是欣赏优秀的魔术师。”
这话让太宰治微微惊诧,他并不觉得葬仪屋会相信魔术这种骗人的把戏,但想到对方总是提及的死神之流,又不免疑惑。
“小生指的不是他们的把戏,而是成为魔术师的第一要义。”葬仪屋看出少年的诧异,指了指他的脸,“Poker face。”
扑克脸。面上不显,万事于心,能在顺境中保持优势,也能在逆境中绝地翻盘。
这也是葬仪屋想要教给太宰治的东西。
大多时候,太宰治的表情非常一致,毕竟笑面虎也是面瘫的一种,并不好猜——虽然这对于葬仪屋来说,还是没什么难度。
他还差些火候。
但在葬仪屋的印象里,这个年纪就能藏住心中所想的人并不多见,就是夏尔也并没有多能藏事——只是他本身的地位、气场和信念在那,不会让他在任何场合露怯,做出有毁凡多姆海恩之名的事来。
不提伯爵去世之前——他当时家庭幸福自是有喜怒形于色的资格,就说夏尔继承爵位、成为家主之后,葬仪屋也见到过许多次他失神失态的样子。
譬如他手刃敬重的姨母红夫人时就曾失态过,而更多是来自那位执事先生给的选择题。
夏尔到底还是个孩子,但他总能在痛苦之后选择用最高贵骄矜的方式,一次一次送葬过去的自己,无论做任何决定,都绝不有辱凡多姆海恩之名。
那近乎成为他的信仰,是毁灭自我也要保住的无上荣耀。
太宰治不一样。
这个孩子,是个没有归属的灵魂。他生在这个世上,心却并不属于这个人间。
他的眼睛里有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却并不是因为性本恶,而仅仅只是因为无所谓而已。
在他的认知里,世界是单色调,善良与邪恶是同类项,生是一切受难的源头,死亡是脱离苦海的游轮。
永眠是件幸事,因为活着就会清醒。
冷眼世间的态度给了他察言观色的本事,现在的他还有些稚嫩,但如果加以教导,他总有一天会变成无法被人看懂分毫的人。
就像面具扎根,融入血肉,长成了他的脸。
和人偶一样。葬仪屋想到这思绪打了个结,突然卡顿。
他思忖片刻,将记忆往前捋顺,觉得还是算了吧,这样也未免太无趣了,橱窗里精致的人偶已经够多了,不缺太宰治一个。
少年被拆穿时的撒娇,偶尔耍小心思的赖皮,和只猫咪吵架的幼稚,种种回忆起来,的确比他阴郁或假笑时有趣的多。
太宰治懒散地躺在棺材上望天,无精打采,眼神虚无:“所以先生是要我学会扑克脸吗。”
葬仪屋不否认:“对你而言,轻而易举不是吗?”
鸢眸渐深,太宰治的声音飘渺得像是要化成轻烟随风散了:“也对诶,对我来说的确没什么难……”
“不过。”葬仪屋不慌不忙地打断他,对上少年略显空洞的鸢眸,笑着说,“在小生面前就算了,小先生的水平在小生这可永远都不够看的。”
潜台词就是你怎么装我都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装了。
太宰治愣了一下,眼睛里的光亮慢慢重聚,鲜亮了许多,他轻哼了一声,小声嘀咕:“先生倒是瞧不起人。”
不过这次,瞧不起就瞧不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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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猫猫的毛被捋顺后,就不知道上哪里浪去了,这时候跟着三花猫巡视完横滨的neko颠颠地回来了。
她轻轻一跃,落在葬仪屋的膝盖上,舔了舔爪子。
葬仪屋从报纸底下取出一封刚写好的信,递给奶猫,又在她耳畔嘱咐几句。
neko叼过信封,仰头眨眨眼睛,示意保证完成任务。
葬仪屋摸摸她的头,“一切交给你了,女士。”
白色奶猫接下任务,身影消失在渐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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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初升,洒下一片朦胧的银辉,一身白衣的怪盗站在天台,将手中的红宝石对准天边明月。
基德叹气:“又不是啊。”只能还回去了。
刚要行动,他就察觉到某种视线,基德脑中思寻着可疑人选,气场上却一点不输。
他优雅地回身,抬手压了下帽檐:“阁下还不现身吗?”
警察?侦探?还是那个组织……
看见可疑人员现身,基德微微愣住。
他只见一只小小的奶猫,踩着猫步从天台大门的阴影里走出来,像是一个雪白团子,可爱的很,嘴里还叼着一封信。
小猫咪停在他脚边,基德顺势蹲下身,低低笑了一声,问:“给我的吗,美丽的小姐?”
小猫咪点点头。
基德挑眉,接过信,仔细观察下外表,是一封火漆封的信,信封是白的。
他还以为是猫咪小姐的情书呢。
不知是谁的信,基德心里暗暗防备,他将信收好,想要摸摸奶猫的头以表谢意,却被奶猫踩着手背躲开了。
奶猫跑走,却不是她来时的方向,她站在天台侧面,一下就跃到旁边楼的天台上,跑进那栋楼的天台大门里。
这时,目光一直追随她的基德才发现对面楼道的铁栅栏门后,有一只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人站在阴影里,基德看不清楚,只能在变幻的光影里看到他鸢色的眸子,暗如沉没的斜阳。
小应该是猫咪的主人,也就是信的主人。基德皱眉,犹豫要不要跟上去,谁知在他犹豫间,人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只能先去还宝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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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黑街无人。
“……蠢猫!”太宰治难得有些恼羞成怒,指着neko喊,“如果不是你,那个小偷根本就不会发现我!”
要不是想起先生说的扑克脸,他可能会在基德面前出糗。
neko翘着尾巴跑得飞快,依旧不忘嘲讽:“喵喵喵。”谁让你跟踪我的。
似乎读懂了奶猫的眼神,太宰治理直气壮地狡辩:“谁跟踪你了,我只是应死神先生的要求多‘照顾’你些,怕你被花言巧语的小偷拐卖了。”
绝对不是因为想套取信息,好奇葬仪屋为什么关注怪盗基德,从而去怪盗基德必定会到的隐藏地点守株待兔。
neko:“喵。”呵。
信你才有鬼。
奶猫趁着太宰治不注意,一溜烟就冲进了棺材店里,以防被愚蠢的两脚兽打击报复。
太宰治对她这种怂到家的行为表示极度不屑。
晚风萧索又无情,风进街巷的声音沉闷地像在人心脏上压块大石。
等到奶猫进去许久后,太宰治立定在棺材店的门口,鲜活的表情才慢慢归于平静,就像是海水退潮,一切声响都吞回大海深处,他静静地盯着禁闭的大门,看了很久。
天色已经很晚了,黑街没人管,路灯常年失修,没几个亮的,有一两个坚强工作的也是忽闪忽闪的老弱病残,和拍鬼片似的。
没有一家点亮了灯火,包括眼前的棺材店,黑发少年抬起手,想敲敲门,却在碰触前缩回了手,他尝试了几次,最终手慢慢滑落回身侧,以失败告终。
果然还是没办法接受所谓“归宿”吧,谁会收留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间失格呢。
他随意说的封口费,也仅仅只是个玩笑而已,与平常的插科打诨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随口一说,对方也随口一听。
不能当真的。
太宰治面无表情,眸色比无边暗夜还要晦涩,像是随时要融入这夜晚,剥离他真实的存在。
他转身望向天边,陷入阴影里,似真似假地感叹:“唉,已经这么晚了,去附近的公园溜达一圈吧,说不定有什么乐子。”
本是这样想的,但大概这几日东奔西走耗费了他不少体力,太宰治觉得累得全部细胞快要休眠了,他有些浑身无力,步伐轻飘飘的,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没走几步,就直接倒在路灯旁边睡着了。
在闭眼的前一秒,他在心底想:今晚的风有些大,说不定明天起来感冒发烧就能成功死去了呢。
葬仪屋开门的时候,就看见黑发少年倒在忽闪的路灯下,不安地缩成一团,他皱着眉,脸色发白,衬得眼下乌青明显,冷风一吹,他的身体就微微颤抖,好像做了可怕的噩梦。
葬仪屋叹了口气,走上前俯视少年片刻,刚才neko进门半天,他也没看见少年跟着进来。他的直觉告诉他人就在外边,于是便决定去外面把扭捏的小朋友拽进来。
但现在看着他少有的脆弱样子,心里便抛弃了拖人回去的想法,他任命地把手臂穿过少年的膝窝,将人打横抱起。
感受到异动,太宰治不安地动了动。
为了让他安分些,葬仪屋低头靠近少年耳边,沉声安抚道:“睡吧。”
熟悉的冷香和声音,抚平了少年紧锁的眉头,他不再挣扎。
于是葬仪屋抱着人进了屋,自上次太宰治提出要在棺材店住后,他思考半天,觉得在门口太宰治就可以随时进出,会更有些安全感,便留了一口靠近门的棺材给他。
但如今想来,门虽然不漏风,可到底冷了些,以少年这瘦弱的身板,不用几天就能感冒。
要是再发高烧,到时候就真的直接入他的棺材了。
葬仪屋想着又叹了口气,环顾一圈屋内,抱着人向里侧走去,他打开最里侧的一口棺材,将人轻轻放了进去。
这口棺材离他自己睡的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葬仪屋突兀地想到,自己躺进去的时候,说不定就能听到少年的呼吸声。
将奇怪的想法抛在脑后,葬仪屋安顿好给他添麻烦的小鬼,起身去睡觉,但刚一转身就被人拉住了衣角。
他回头,少年白皙的手正抓着他的衣角,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像是无意识做出的动作。
葬仪屋静静地看了会儿入睡的少年,从嗓子里泄出几声低笑,在空旷的屋内回荡,骇人又动听。
他将少年的手放回,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屋内所有的煤油灯和蜡烛一齐熄灭。
黑暗中,男人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低语道:“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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