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越来越近了,虽然佩格是一条奇怪的蛇,她不需要冬眠,但是汤姆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
对此佩格的态度是规劝汤姆,心情不好就多吃点。
因为——
伤心欲嚼。
汤姆怜悯:那看来你每天都过得不怎么开心
2
汤姆最近不许佩格吃太多甜食了。孤儿院的甜食一般都是最廉价的材料做的用来哄小孩让他们不至于过于闹腾的,但也极易发胖。
汤姆说,你再长下去就塞不进袖子里了,那我只能把你关在房间里。
听到汤姆这样威胁,佩格忍痛吃了好几天的黑面包。
3
越临近冬天,白昼就越短,黑夜就越长。
美术老师白天的时候去别人家当帮佣,到天黑的时候就会来孤儿院上课,最初她只教他们背圆周率。院长骗他们把圆周率全部背完之后就能够见到自己的父母亲,一开始他们都兴致勃勃,这些枯燥的数字分散了这些正在成长期的小孩子们的注意力,但很快他们发现自己受骗了。
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把它背完。
4
美术老师心情好的时候会教他们天文地理,或者给他们念一段小诗。没有人听她说话,他们顽劣不堪,用石头和吃剩下的鱼骨头砸自己讨厌的人,把他们砸得头破血流,血液像是水银一样在地上流泻。
她教他们背圆周率、跟这些没有文学素养的孤儿们讲遥远的大西洋彼岸,讲岛屿之外的世界。她总是在夜晚出现,声音又轻又缓,连咳嗽声也低低的,像是怕惊扰到天上的星星就会落下来一样。她哀伤地说,会的,它们会掉下来的。
会变成陨石、□□、炸弹,穿过大气层砸向人间。
没有人听她讲游吟诗人般轻又冗长的诗篇,但佩格却很喜欢她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妈妈轻轻地摇晃她的摇篮,给她唱听不懂的摇篮曲。她蜷在汤姆的袖子里,迷迷糊糊地想,会有蛇睡在摇篮里吗?
5
美术老师虽然被称呼为美术老师,但她从来没有给孩子们教过一天美术。这里没有多余的蜡笔和纸张,那太奢侈了。甚至在不久之前,她像是所有愚弄小孩的大人们帮凶,把那些无用的数字当做某种麻醉剂让闹腾的孩子们保持安静。
她很贫穷,不得不打两份工来维持生计。但她却经常会买花放在简陋的房间里。这是多么奢侈的爱好。她说花象征着爱和思念,那些炽热的、有活力的爱。但她却没有跟他们解释什么是爱。她只是把她那些浪漫而无用的情怀都倾注给这些孩子,他们听不懂,所以那些忧思就像是水一样被筛了出去,独自流淌着。
佩格出去遛弯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她说的话,但她在冬天的雪里爬行了很久,也没有闻到花朵的味道。所以冬天会把爱隔绝开来,怪不得汤姆会不喜欢冬天,而且会在冬天脾气变差。佩格这样想,冬天不是一个好的季节。她下结论。
她溜回教室的时候,美术老师还在用她毫无起伏的声调,和一贯轻缓的声音念叨着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坐在汤姆身边的小孩子低声咒骂她是老尼姑。
为什么会这样说?佩格回去的路上问汤姆。
因为她在十几年前就失去了她的丈夫。汤姆漫不经心地说,你在乎她做什么?
她很难过。佩格说。
什么时候?
一直都是。
6
佩格把下巴搭在汤姆的腿上,他还在看书,即使那本书已经被他翻了无数遍了,但是孤儿院里没有其他的书了。他迫切地想要了解外面的世界,而唯一的途径就是那个永远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的美术老师,他听着她说那些枯瘦的月亮和随时陨落的星星,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更远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有跟他一样的人。
她以前也是这个孤儿院的孤儿。佩格把听到的八卦一股脑地塞给汤姆,也不在乎他乐不乐意听。
这么多年了还停留在原地。汤姆冷笑。
他们说她的生活本来就要变好了的,但是她的丈夫和孩子都死了,被空投下的□□炸死了。什么是死?
听到这个词,汤姆皱了皱眉,但还是回答了佩格:就是一切都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
那你会死吗?佩格紧张地问。
不会。你为什么要这样问?汤姆有些不悦。
他们说她也要死了。佩格难过地说,那我是不是以后听不到她讲的故事了?
7
佩格在睡梦中闻到了很浓的花香味。她想了想,顺着味道爬向了外面。
房间外很冷,已经接近隆冬了。这个季节不应该有花,佩格想。
她顺着味道钻进了一个房间的缝隙里,她睁着蓝色的竖瞳在黑暗里搜寻着气息。
佩格听到了很虚弱的声音,像是游丝一样微弱,“蛇……”美术老师浑浊的眼睛看向佩格,她满是褶皱的手还抚摸在发黄发卷的花瓣上,好像它是她最亲密的恋人。
衰弱的老妇人念着一串数字,像是小孩子一样,恳切又祈望地望着天花板,她的眼角开始湿润,她看到了佩格顺着她的小腿爬上了她的肩膀,但她已经无暇顾及了。她似乎在这样刻板又机械的诵念声里看到了什么,是一片光影,还是雪景里蜡烛的烛光?她的声音比她任何一次念诗和讲故事都要轻都要缓,如果不是佩格就靠在她震动的声带边,一定没法听到她在说话。
佩格不知道她在念什么,她只是觉得那样的声音太难过了。佩格垂下头,在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一条白色的蛇,它有着湛蓝的眼睛。它垂下三角形的头颅,用细长猩红的舌头舔舐掉她眼角湿润的眼泪。
直到她的手颓然落下,同它一起坠落的,是她手心里早已泛黄的花束。而几乎在同一瞬,门口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佩格被惊到了,她应该快点离开,她不能被发现,但在离开之前,她犹豫了一下,衔住了地上掉落的那束花。
佩格钻进了阴影里,很快地消失了。
8
佩格能够熟练地掌握这家孤儿院的每一个阴暗角落。除了那次没有经验被厨娘发现过之外,再也没有被抓住过。虽然她依然不擅长记路,但是她有蛇类灵敏的嗅觉,她能够分辨出汤姆的味道,她在他的身上吃过巧克力苹果酥胡萝卜蛋糕,所以他的身上也会沾染上甜品的甜腻的气息。
她在黑暗里穿行,蛇的视力很差,每一扇没有气息的门,还有那些没有温度的石柱,它们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她向它们问路,它们也从不会回应。她记得他的气息,即使她不记得曲折的道路,无法辨认那些永远沉默的建筑物,但她总能凭借他的气息找到他,她总能回到那个男孩身边。
9
在美术老师去世后,又有新的老师来接任。汤姆一开始还怀着一点期待,但是等到那个老头依然说着陈词滥调,用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古旧笑话来诓骗他们。
“等你们背下它们,这些神奇的数字,你们就能够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亲人。”胖墩墩又矮小的老头这样说着,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汤姆说,大人们总是用这样的把戏来哄骗小孩。
给他们一些虚无缥缈的盼望,用悬在天上的月亮来敷衍人、掌控人。他们总是这样,那些烦人的大人!他们总会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一样。他在狭窄又矮小的房间里走动,好像这里是他的演讲台,即使听众只有一条惯于走神的蛇。他也不知道,他有一天会用同样的手段去制服别人。
汤姆此时仍是孤儿院的汤姆,他讨厌西红柿,讨厌背圆周率,讨厌那些把他们当成小孩子一样哄骗的大人。他对未来一无所知,仍翘首期盼着,他不知道命运一直悬于他的头顶。
佩格的身体抽长了一些,也变得重了一些。她轻轻地缠绕在汤姆的脖子上,汤姆的声带因为说话震动着。她只感受着腹部的震动,而不去分辨汤姆说了什么,像是这样就能够触碰到他的愤怒。
愤怒是活的、有温度的,而蛇总会趋往温暖的地方。平常汤姆是不会让她这样做的,他总是包裹着阴沉的外壳,佩格觉得自己明明就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但除了脉搏的跳动之外,她跟缠上了一根冰冷的石柱没有区别。
你在生气吗?佩格问。
没有。汤姆很快地冷静了下来,他抓住了佩格的身体,把她从自己的脖子上拖了下来,警告般地说,不许再上来。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我忘记了什么事情。佩格说。
那么这就是你爬到我脖子上来当一条超重的蛇皮围巾的原因吗?汤姆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刻薄。
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和你有关。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连佩格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也没有了。佩格鲜少这么安静,汤姆想,总不至于是因为他提到了体重,所以刺伤了这位蛇姑娘可笑的自尊心。他觉得这太荒谬了,蛇为什么会有这样多余的情绪。
10
其实佩格没有觉得汤姆的话冒犯到了她,准确来说,即使她生气了那么一小会,也会在下一个瞬间把它忘掉。
现在困扰她的是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她每天都会忘记很多事情,那些负面的、无用的情绪经常会直接从她的脑子里筛出去。她只用记住那些她觉得自己绝对不可以忘记的东西,她只需要坚定地贯彻它们,就足够了。
佩格的嗅觉很好,她盘在汤姆身上的时候闻到了几乎腐烂的花香味,于是她想起来了,突然像是离弦的箭一样冲到了房间的角落,那里是她的聚宝盆,她总是把一些捡回来的无用的垃圾当成宝贝,塞在那里。
她从里面叼出了一朵花,花梗已经被折断了,她只能轻轻地咬住已经腐烂的花瓣。
她记得有人说,花是与爱相关的好的事物。她不懂得爱是什么,因为对方从未曾向她解释,但佩格觉得,她应该把好的东西都送给汤姆,这样他也许会高兴一些。
那朵早就腐败的花掉落在了汤姆的床上,花的汁液蹭到了床上,佩格突然就想到了一只手颓然坠落时的姿态,但她又想不起那只手的主人是谁了。
生日快乐汤姆。佩格把花又朝着汤姆的方向拱了一下。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蛇冰冷的表皮紧贴着汤姆的手指,也许是错觉的,汤姆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很微弱的心跳声。
11
佩格梦到她睡在摇篮里,被所有的花朵环绕着,温柔的歌声始终萦绕着她。
命运悬在头顶,忽而散落成了枯萎的花瓣。
12
她被惊醒了,像是受激的兽类一样警戒防备起来。汤姆那时还没有睡着,看了过来。你做噩梦了?汤姆说完又觉得这很好笑,他第一次听说蛇会做梦。
我明天能多吃一点吗?佩格立起蛇头,在汤姆的耳边嘶嘶地问。
这就是你今天讨好我的目的?汤姆嘲笑她。
我也不知道。佩格没精打采地说,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她爬到了窗户边上,雪花在黑夜里跳舞,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那些脆弱的、轻的、薄的东西都会像星星一样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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