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后半夜好像开始下雨了。

    苏寒听到玻璃窗上熟悉的噼啪声。

    她合上书,先抬头看了一眼睡在她床上的小小的谷雨。

    他睡觉很老实,双手垂放在身体两侧,规规矩矩地平躺着。呼吸绵长而平稳。

    借着桌上的小灯,苏寒轻轻抚了抚书籍的封面。

    这是谷雨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是在她拍完夜戏带他回酒店的时候,谷雨送给她的。

    他们一直拍摄到11点,谷雨已经缩在化妆间的长沙发上睡着了。

    苏寒看着他安静地睡颜,有些无所适从。她当然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抱他回去。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那么亲近过。甚至在苏寒的记忆里,她从未跟任何人拥抱过。

    萧凯看出她的窘迫,走过来正要将谷雨从沙发上抱起来的时候,他惊醒了。

    那一瞬间,苏寒几乎从谷雨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惧。

    但看到她,他很快安静下来,没有被吵醒的哭闹,只是揉着眼睛自己从沙发上站起来。

    回到酒店房间,谷雨就从他的小黄鸭行李箱里翻出一个包着漂亮玻璃纸的礼物,递给她。

    “什么?”苏寒问道。

    谷雨用英文低声说:“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苏寒愣了几秒钟,伸手接过来。

    拆开,是一本书。

    苏寒静静看着封面上的书名。

    《大气科学中的数学物理问题》。

    去年有一段时间,苏寒对气象学很感兴趣。她去美国过圣诞节的时候,在一个闲暇的午后,和谷云亭在一起讨论变分原理和Hamilton力学在大气科学中的应用。谷雨在一边旁听。

    谷云亭当时向她推荐了这本书。

    谷雨听完,兴奋地高举起小胖手,抢着申请:“爸爸!爸爸!让我买来送给姐姐,我有压岁钱!”

    那时候,十二月的阳光穿透曼哈顿上空的清冷空气,薄薄一层,落在身上,没有温度,却又让人感到别样暖意……

    苏寒没有想到,谷雨不仅记得她的生日,甚至还记得这件小事。

    她也几乎忘了,那时候,总是笑得一脸灿烂、露出左边一颗小虎牙的谷雨,是甜甜的叫她姐姐的……

    苏寒抓起背后的沙发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去。

    她从未像此刻一般那么深刻感受到,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让我们得到很多东西,也失去很多东西。

    但总体来说,失去的,总是大于得到的。

    如果能重新再选一次,她会愿意丢掉自己身体里潜藏的叛逆,分出更多的时间给父母。她不懂如何与人交谈,但她愿意试着改变,她愿意学着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的想法。他们从未对彼此表达过,但苏寒知道,他们当然爱她。他们也愿意为她做出改变。

    如果能重新再选一次,她不会在这个夏天拒绝去美国,那爸爸也不用回国来看她,不会遇到妈妈,不会有争吵,不会有那场车祸,也不会有……死亡……

    可生活不是数学习题,解错了可以擦掉重来。

    生活是挂在墙上的日历,一页一页翻过去,不停歇,不后退。

    所以,发生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

    所以,谷云亭永远不会知道,她并不是突然对气象学产生兴趣,而是无意中翻到他大学时期的笔记,知道他曾选修过这门课程。她只是想让两人之间多一个可交谈的话题。而不是总尴尬的冷场。

    《大气科学中的数学物理问题》这本书,在他推荐之前,她早就读过了。

    ……

    又是噼噼啪啪一阵响,在寂静的深夜,如同鼓声,震动耳膜。

    苏寒的肩膀受惊一样紧缩了一下。她从垫子里抬起脸,下意识去看谷雨,他还在沉沉睡着。

    雨似乎大起来。

    苏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突然很想念。

    想念那抹淡淡的薄荷味清香。

    甚至想念她酒店大厅的那张称不上太舒服的长沙发。

    原来黑夜是有分量的,沉重得要将人压垮。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一个人呆下去了,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就向门口奔去。从背后看,如同惊慌逃窜。

    走得急,脚步却放得很轻。慢慢将门掩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电梯门打开,一阵带着秋意的凉风扑面而来,能闻到潮湿的雨水的气息。

    苏寒按亮手机屏幕,数字显示,已经凌晨两点了。

    她不知道自己下楼来想做什么,想去哪里。

    雨果真下得很大。

    她走至宽大的落地窗前。硕大的雨点扑到镜面上,沿着不同的路径蜿蜒而下,像是一道道泪痕。

    或许这个世界上悲伤到不能哭泣的人太多了,所以天空和云朵便代替他们哭泣。

    苏寒在大玻璃窗前站了很久。

    安静如深海的夜晚,如同另一个隔绝的星球,她是这个星球上孤独且唯一的居民。黑色的荒凉无边无际,凄清死寂,无人打扰,足够她失控的情绪随意暴/乱、动荡。

    就这么站了半晌,直到腿脚都开始发麻了。她退开几步,走到靠窗放着的沙发上坐下。

    苏寒靠到沙发靠背上,静静闭上了眼。

    “你又打算在酒店大厅睡觉吗?”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原因,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摇,像是被风雨吹过来的。

    她仰起头。

    看到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下是少年棱角分明的白皙脸颊。

    顾睿思。

    苏寒没有费心思考这个钟点在这里遇见他有什么奇怪,也没有深究他刚才话里的那个“又”字有什么含义。

    事实上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整个人的反应都有些迟钝。

    凌晨时分,除了他们两个,酒店大厅几乎空无一人,连吧台后面的值班人员都在偷懒打盹。

    苏寒安静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她仰着头,整张脸暴露在灯光下,白至透明。

    顾睿思微微呆了一下。

    顾睿思后来常想,喜欢上苏寒这样一个女孩子,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

    不只是因为她的好相貌。当然,漂亮总是加分项。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什么?

    每每到这里,他会有点卡壳。

    顾睿思不是一个思想复杂和深刻的少年,所以苏寒对他来说,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总在不自觉地吸引着他。

    唯一能说清楚的就是,他知道她不开心,他愿意做任何事让她开心起来。

    在苏寒太过平静的目光下,顾睿思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喉结拘谨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视线轻动,看到苏寒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这什么?”他指了指。

    苏寒顺着他的动作低头,这才发现,谷雨送给她的那本书居然还被她抓在手里。

    “生日礼物。”她简短地答道。

    顾睿思视线颠倒着努力辨认了一下书名:“大气……科学中的……数学物理问题……”他一阵无语,“谁会送这种东西当生日礼物?”

    苏寒看着他凝成疙瘩的眉心,苍白的脸上突然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是啊,也只有她的家人会送这种东西做生日礼物了。

    “你生日不是早过了吗?”顾睿思想起什么,又说道。

    苏寒点头。抬眼瞥向他。

    他知道她的生日?

    苏寒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开口发问。

    旁人不问,顾睿思是从来不会发觉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的。问了也不一定能发觉。

    苏寒重新低下头,把手里的书放在并拢的双腿上,有些出神的看着。

    空气重新静下来。

    在顾睿思印象里,他再没见过比苏寒更安静的人了。有时他觉得,她连说话的时候都是安静的。甚至,她存在的地方,无论多么喧哗热闹,只要她坐在那里,就会以她为圆点,方圆十米都变得安静下来。所有的人声浪潮,在经过她的时候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过滤掉,变得轻而又轻。

    这种静或许源于她给人的感觉,就仿佛她在自己和旁人之间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什么都无法穿透过去打扰她,她也不打扰别人。

    顾睿思以前听人说过——现在也常听不同的人说——他这样的性格不适合演艺圈。

    但是见过苏寒,顾睿思觉得,自己努力一下还是能适应的。苏寒却是连努力都没必要。

    她是全然的不适合这个圈子。

    不过她可以唱歌。

    顾睿思在心里推翻自己前一刻的想法,默默地做出补充。

    她可以唱歌,不要演戏。

    他很喜欢她的歌。

    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过他跳舞的视频,网上随便一搜就有很多……

    ……

    苏寒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顾睿思正低头对着她的头顶发呆。

    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牛仔裤,白色运动鞋。

    棒球帽把他额前的头发压下来,一直盖住眼睛。发呆沉思的表情也藏在帽檐的阴影下,让人看不清。

    “你还有事吗?”她轻声问。

    顾睿思听到声音,回神,见苏寒正抬眼望着他,眼波平静。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听出来这其实不是发问,是赶人。

    但他不大想走。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

    “快三点了,你不回房间吗?”他用另一个提问代替了回答。

    苏寒点头“嗯”了一声,说,“就回了。”人却坐着没动。

    顾睿思也没动。

    他开始挖空心思地搜索话题。

    对此顾睿思并不擅长。

    他16岁出道,一直顺风顺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被粉丝宠着长大的。以往都是别人挖空心思找话题跟他攀谈,这才让他养成如今这样有些冷硬傲慢的性子。

    之前网上还有一个热门话题,被他的耿直傲娇“折磨”地“生无可恋”的粉丝纷纷表示:很想看看思思长大以后追女孩子“翻车”的亚子……

    顾睿思预感,广大网友的这一愿望,怕是快要实现了。

    又一阵带着潮湿凉意的夜风从门口吹进来,噼里啪啦的雨点被风扯动着,纷纷扬扬砸在玻璃窗上,气势如虹。

    这一阵响动让苏寒重新抬起头,顾睿思那句“快三点了”,这时候才真正传进她脑子里,被终于清醒过来的意识接收到。

    苏寒猛然意识到,她出来的时间有些长了,现在她不是独自一个人,还有一个人需要她。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礼貌地冲顾睿思点了一下头,说:“的确很晚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向电梯间的方向走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关心他在凌晨的这个钟点出现在酒店大厅、出现在她面前的原因。

    顾睿思看着她背影,心想,她大概无论如何都猜不到,他其实是跟着她出来的。

    她也不会去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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