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睿思这个钟点出现在酒店大厅、出现在苏寒面前,是因为,他失眠了。
这在顾睿思是绝无仅有的经历。
他从来不会失眠。
他的世界明亮而简单。跳舞、演戏、赛车,这三样东西构成他生活的全部重心,而且看起来都发展得还很不错。
所以他没有什么可供失眠的烦恼。
直到苏寒出现。
对于女人这样东西,顾睿思以前从无了解。以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了解。
他只想了解苏寒。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顾睿思怀疑,这可能是他二十年来的人生中,遇到的最大挑战。
人们总喜欢用“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这一类的话,来形容男人和女人之间巨大的认知差异。
但顾睿思不想这么形容苏寒。他甚至不愿意那么简单粗暴地将苏寒归纳于“女人”这一类别。
苏寒就是苏寒。
她是独一无二的。
她当然是独一无二的,顾睿思不无傲慢地想,不然这世上那么多女人,他怎么就单单看见了她。
对顾睿思来说,确实是“看见”。
因为他以前头脑中甚至根本没有“女人”这个概念,所以也就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女人。
不过以上这些并不单纯是导致他今天晚上失眠的原因。
他失眠,是因为将自己洗刷干净、躺到酒店的大床上时,苏寒的脸不停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倒不是说他产生了什么猥琐想法,而是因为一些下午发生的事情。
下午,苏寒突然离开片场时,顾睿思也看到了。他正要上前时,却被萧凯抢先一步。
她回来时,他同样看到了。
他不可能看不到。片场白色的灯光下,她瘦削的侧影,轮廓清晰如古画上的剪影,细致的五官极其醒目。
但顾睿思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她的神情。
他留意到她的嘴唇紧抿着,仿佛在咬紧牙关克制着什么。她看起来比平时更显得苍白,而且疲惫、虚弱。
很奇怪的,那一刻,顾睿思也想起了她手臂上的伤疤。
他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那一瞬间却觉得,苏寒脸上的神情,就像是她手臂上的那道伤疤又崩裂开了。
没错,她脸上是一种“旧伤复发”式的隐忍和疼痛。
顾睿思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冲过去拉起她的胳膊仔细看看,看看她的伤口是不是真的裂开了,她是不是真的很疼……
从第一次看见她手臂上那道疤痕开始,他就一直想问问,问问她,疼不疼?
虽然那显然是一道旧伤。
但他到底没有那么做。
第一次没有。
这一次也没有。
苏寒看起来是温和柔软的人,但那都是假象。她用温和柔软筑起一道墙,将旁人隔绝开来。
就算有人能走近她,顾睿思也很清楚,那个人绝对不是他——至少现在不是。
现在……虽然不想承认,但事实却是,在苏寒的定义中,他现在恐怕连朋友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
顾睿思为自己搜索到一个合适的定位——一个一起工作的“同事”。
见鬼的“同事”!
想象力太过丰富果然不是一件好事。它让顾睿思这个晚上彻底失眠。
雨开始下起来的时候,顾睿思也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多小时了,他终于决定放弃睡眠。
下雨的声音将他叫到了室外。
他一边往身上套T恤一边想,他每次遇到她的时候好像不是下雪就是下雨,这次不知道会不会再遇到。
出门的时候随手扣了一顶棒球帽在头上。
一开门,走廊另一头有一扇门也被轻轻拉开了。
都不用数,顾睿思就知道那是谁的房间。
灯光昏暗的走廊,淡淡的光影色泽映照出一道剪影一般消瘦的身形。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第一反应是“做贼心虚”地退回房间,仿佛自己怀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被人撞破了。
退得太急,帽檐撞在门框上,“咚”一声。本来只是轻微的响声,在寂无声息的深夜听来也有惊心动魄之感。
顾睿思紧张地手心冒汗,简直比他当年参加比赛第一次登台的时候还紧张。
好在苏寒并没有听见。
顾睿思缩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苏寒走到电梯前面。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脚步声。她停下来,按下向下键。几秒钟后,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电梯门又关上。红色的数字开始一格一格地跳动。
整条走廊重新变得空无一人。
顾睿思从房间里走出来,也走到电梯前面,按下向下键。把苏寒刚刚的动作重复了一遍。
等顾睿思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就像个变态跟踪狂的时候,他已经跟着苏寒出现在楼下大厅了。
苏寒在玻璃窗前面站着的时候,顾睿思就站着她身后不远处。只是她没有发现。
她总是不太能发现他。
她盯着玻璃窗和窗外的落雨看了多久,顾睿思就盯着她看了多久。
窗外是凝重的黑夜,玻璃窗变成黑色的镜面,她的脸映在上面,像薄暮时分朦胧飘忽的雾霭。
淅沥的雨线将整个世界笼罩起来,又将这个罩住的世界神奇地缩小了,小到只剩下这个空荡荡的酒店大厅。甚至小到只装得下他们两个。
遗憾的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苏寒仍是一直没有看见他。
甚至她转过身,走到沙发上坐下时都没有发现他。
他不得不自己出声提醒一下她自己的存在。
他说,你又打算在酒店大厅睡觉吗?
顾睿思是少数知道苏寒严重失眠的人之一,他还记得,她上次说过,她失眠到几乎三天没睡觉。
那之后,他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失眠的资料,甚至还装作不经意地向他经纪人咨询了一下怎么治疗失眠,搞得那段时间他经纪人一直以为是他压力大失眠,对他的心理健康问题表示了极大关注。
雨依旧下个没完,顾睿思一直注视着苏寒的身影在缓缓闭合的电梯里彻底消失。
.
苏寒回到房间也再没有入睡,她在凌晨四点终于有点疲惫的睡意时,接到张敏的电话。
头重脚轻地从床上坐起来,苏寒没有问张敏知不知道现在是国内的几点钟。
张敏说她两天后完成美国之行返回国内,让苏寒到时候重新把谷雨“寄送”回去。
眼前再次出现小雨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机场等她的画面。苏寒堪堪冷静下去的情绪又有翻腾的迹象。
她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张敏也不催促,拿出难得的耐心等待着。
苏寒深吸一口气,最后说:“不用麻烦了,我这边的工作也快结束了,如果你不介意,小雨到时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张敏说,不介意。
苏寒猜测,张敏大概把她当保姆了,就像以前,装扮得精致如画的谷太太,早晨只负责等保姆把谷雨收拾妥帖之后,送上一个早安吻;晚上再等保姆将谷雨洗刷干净放进被子里后,送上一个晚安吻。
苏寒闭了闭眼,挂断电话。
她看向窗外。已经快天亮了,满城萧瑟的秋雨。
这场秋雨一直下了一整夜,第二天也没停。
导演觉得天公很作美,因为正好可以拍摄长安和陈知白的分别戏。
很怪异,影视剧里的分别总喜欢发生在雨天。就好像分别时人心里的阴霾是不够的,非得需要周遭的环境一起来衬托才足够浓郁,才足够感染屏幕外的观众。
但分别真正发生时,那种骨肉分裂般的疼痛再强烈,旁人也永远无法真切地感受到。
因为分别从来是一个人的事,而且它发生在血肉里。你剖开血肉给人看,无关的人看到也不过是一场热闹。
庆幸的是,倒不怎么需要长时间的淋雨。导演提供了一把纸伞,长安和陈知白同撑一把伞做最后的道别,然后长安转身走进雨幕中,陈知白注视着她离开。结束。
戏份很简单,唯一困难的是,导演要求长安转身离开时的一滴泪。
苏寒哭不出来。
导演拿着剧本给她讲了半天戏,又让她自己酝酿情绪。不到一分钟的镜头,反复NG,断断续续拍摄了近三个小时,仍是不行。
苏寒看得出,导演紧绷的情绪正在爆发的边缘。
她昨晚一夜没睡,双眼沉重发疼,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上一次哭,是在那辆被撞翻在路边的汽车里。
她的分别不是雨天,而是天朗气清,阳光明媚。碎金一样的日光透过破烂的车窗照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和身上。
天空又蓝又亮,以至于她眼前看到的都是蓝幽幽的影子。她,还有她的父母,他们就在这些死寂的蓝幽幽的影子里。
苏寒至今不知道,那是真实,还是她的幻觉。
那是她第一次哭出声音,几乎是声嘶力竭——虽然那种情况下的声嘶力竭也只是犹如小动物一般的呜咽,但她确实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她第一次对这个世界发出乞求,绝望地大哭着呼喊“救命”,谁能来救救他们……
她喊了很久。
但最后她终于明白,她永远不会得救了。
永远。
盛夏白热的风把她的泪吹干了。
苏寒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个灾难的现场,也不记得是怎么离开的。
她只记得那天的天空那么蓝,白色的云如同烟雾一般飘忽不定,一缕缕的阳光从天顶照射下来,亮得几乎让人盲目。天上还有燕群低低地飞过,整个世界寂静得不可思议,寂静得她都能听到燕子啁啾的声音,一声一声,清亮悦耳,让人终身难忘。
她可以贡献给这个世界的所有眼泪和哀求都用尽了,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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