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让苏寒再揣摩一下人物心理。
导演没有爆发,这反而让苏寒更加内疚。
长安这个人物的心理,苏寒已经反复揣摩过了。
仙魔漫漫无期的寿命所带来的苦痛更甚于凡人。即便拥有毁天灭地的能力,却无法改变己身早已注定的悲戚命运。
苏寒觉得,长安的真正悲苦之处不是陈知白的死亡,而正是他的活着。
他活着,她却再也不能走到他面前,听他唤她一声长安。
他们之间的故事,溘然变成她一个人的记忆。
那种无望的沉痛,苏寒感受过。但正因为切肤感受过,才表演不出来——那不是可以表演的东西。
说到底,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
萧凯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的位置上。
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了,只是天色暗沉,不能直观感觉到太阳的移动。
他们是在距离影视城不远的一处小山顶上,四周青草葱茏,不见很多花,却有茂盛笔直的树木。稀疏的雨点砸在叶片上,发出纷乱的沙沙声响。
萧凯拍了拍她落了细小水珠的头顶。
“别担心,”他语带笑意地安慰她,“放松点。”
苏寒转头。
从侧面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五官更显棱角分明,含着笑意的眼睛潮湿而温暖。
苏寒仰头注视着他,他身后是灰蒙蒙的天,轻薄的雾气在黑苍苍的山麓原野之间缓慢流动,他就像是这灰暗幕布上,唯一明亮的色彩。
苏寒确实有一点担心。
她其实不是一个喜欢迎难而上的人,以前从未体现出这个缺点,是因为她一直在自己擅长的舒适领域。
但现在要打退堂鼓显然也来不及了。
拍摄再次开始的时候,苏寒的状态并不比前面三个小时好多少。只有她心里最清楚,自己不可能哭出来。导演大概已经让工作人员去为她准备眼药水了。
以往穿在身上密不透风能捂一身汗的古装长裙,在秋风冷雨中也显得单薄了。萧凯擎一把纸伞,站在她面前,眉目翩然,风姿如画。
雨点噼啪,打在伞面上,一个喧闹又平静的小世界。
苏寒傻傻站在那里,视线处正看到他执伞的手。
他的手可真好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静静垂落的衣袖处点缀着繁复的暗色花纹,似悄然开在雨中的一朵小花,风雅华贵。
一阵冷风,将雨线吹得倾斜,躲过纸伞的阻拦,落在身上,穿透单薄的衣物,刁钻地一层层侵入肌肤毛孔。
萧凯嘴唇轻抿,肩上乌黑的发被雨水微微打湿,苍白的脸色充满沉痛地望着她。
这一刻,他就是陈知白。
苏寒闻到淡淡的薄荷味清香在烟雨霏霏中升腾蔓延。
她仍是苏寒,不是长安。
苏寒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能感受到来自导演的“死亡凝视”。
她低下头,等着导演喊“卡”。
“长安。”
萧凯突然说话了。
苏寒诧异地抬起头。他们这一段原本是没有台词的。
疏雨横斜,将他一贯温和的声音吹过来。
“你为什么从来不哭?”他细细看着她的眼睛,黑亮的瞳仁像是要把她穿透,“受伤的时候不哭,被误解的时候不哭,伤心难过的时候也不哭。为什么?女孩子不用那么逞强。”
苏寒静了好一会儿,轻声问:“哭有用吗?会让这个世界改变吗?会让已经发生的事改变吗?”
哭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是个聋子。
但是他说——
“对我有用。”
苏寒的瞳孔中劈过一道闪电。
秋天的雨是没有电闪雷鸣的,只是默默地下。雷声轰鸣,暴雨横斜都是在人心里。
他带着凉意的手指压在她泛红的眼角上。
“对我有用。”他微微低下头,凑近她的脸颊,轻而又轻地说,“别对这个世界失望。”
天地静谧,空山无人,只听到疏落的雨滴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是大自然摇落的琴字。
苏寒转身走进雨幕中的时候,心想,她并不是对这个世界失望。她只是对自己失望。
导演要求的那一滴眼泪,苏寒到底还是没有流下来。但导演看起来对最后这一条还算满意,“宽容”地没有继续NG。
.
谷雨从田恬那里接过毛巾,亲手递给苏寒。
在苏寒拿着毛巾慢慢擦着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时,谷雨突然问了苏寒一个问题。
他把自己厚厚的数学习题集收进书包里,一张小脸儿紧绷严肃地说:“Su,May I have a talk with you?”
苏寒点点头。
谷雨看着她湿湿的头发和衣服,皱着眉用英文问:“你为什么做这些?”
“什么?”
谷雨冲着剧组忙碌的人群扬了扬小下巴。
“这些。”他说。
苏寒沉默了一下。
“是因为妈妈总问你要钱吗?”
谷雨小小一只,仰头看着她。
他跟苏寒一样,生的白,直直望过来时,更显得一双眼睛格外漆黑明亮。
苏寒一滞,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更加轻缓了:“不完全是。更多是我自己的原因。现在这些……工作,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们两个一个说英文一个说中文,就像两个成年人之间的平等对话,苏寒并不因为谷雨的年龄而对这场谈话表现出丝毫敷衍。
“你喜欢这些?”谷雨又问。
“不怎么喜欢吧……”苏寒低声回答,尽可能尝试着向他解释得清楚一些,虽然她自己心里也堆积着成打的疑问。“可……我们有时候需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也许可以从中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也不一定。”
或者用这些不喜欢的事情来填补迷茫。
后面这一句苏寒没说。
“你找到了吗?”
“也许找到了。也许没有。最后总会知道的。”
“苏,”谷雨思考了几秒钟之后,皱了皱小眉头,不满地说,“你变笨了。你刚才的话毫无逻辑。一个人永远不可能从一件不喜欢的事情中找到喜欢的东西。这就像爸爸说的,在一道数学题中哪怕只是错了一个指数的小小负号,接下来就只能一错再错,不可能求出正确的解。简单一点说,你现在的行为就是——”他停一下,用中文说了一个成语,来概括表达自己的意思,“——缘木求鱼。”
苏寒笑了:“成语用得很恰当。我以为你要一直说英文。”
谷雨耸耸肩:“我改变主意了。”
绵绵的秋雨落了一晚之后,又落足一整天。
总是熙攘热闹的影视城终于被缠绵雨雾洗出些原本的样貌,人群褪去后,街巷在细雨中显得静谧而幽深。没有停歇迹象的冷雨,让这座南方的小镇有了些北国的气息。
雨天也有好事发生,比如提早收工,获得难得的休息空闲。
昨晚上不止苏寒一夜没睡,顾睿思也一宿没合眼。拍摄一结束,顾睿思就径直回酒店房间补觉。
房门第一次被敲响时,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的顾睿思在被子卷里微微动了动。
停了几秒钟,第二波敲门声再次响起,而且显然比第一次高了一个分贝。
顾睿思在枕头里拱了拱,把脑袋整个埋进去隔绝噪音。
但显然他有一个耐心十足的来访者,第三波敲门声响起来……
顾睿思“呼!”一下抱着被子坐起来,顶着拱成鸡窝的头发赤着脚从床上跳下去,气势汹汹地向门口走。
他被吵醒的时候会有非常严重的起床气,谁哄都没用,这时候大概只有苏寒能浇熄他胸腔里迸发起的一团火气。
门猛地被拉开。
站在门口的不是苏寒,但是是一个仅次于苏寒的存在——她的弟弟,谷雨。
谷雨小朋友怀里抱着一个大富翁游戏盘,头高高扬起,黑亮的瞳仁格外“友好”地看向矗立在门口的顾睿思——和他乱蓬蓬的鸡窝头。
对上那双跟苏寒格外相像的眸子,顾睿思心里腾着的火气,“呲”一声,灭了一大半。
“你好,”门外的小访客笑眯眯地说,“我姐姐在忙,你能陪我玩儿一会儿吗?”
又是“呲”地一声,剩余的那一小半火气,也彻底熄灭了。
顾睿思看着面前的小豆丁眨了眨眼,小豆丁也对着他眨了眨眼。
等谷雨费力地将怀里抱着的游戏盘往上举了举,顾睿思才想起来让开门口,说了句,“请进”。
谷雨走进去,找了张桌子将他的游戏盘摆好。
“你会玩儿大富翁吗?”他转过头问道。
“不会。”顾睿思打了个哈欠,实话实说道。
“没关系,”对面的小孩儿扬起“天使”般的笑脸,“我可以教你,很简单。”又补充一句,“这是我姐姐最喜欢的游戏。”
三十分钟后,顾睿思第三次被关进监狱,每一轮都被轮空。
他蜷缩起长手长脚窝进沙发里,眼看着他的小对手从容不迫地买地、建楼,变成个“万恶”的大地主。
“你每次都赢,不烦吗?”顾睿思揉了揉他的鸡窝头,问道。
“不烦啊。”谷雨“大地主”头也不抬地说,“你每次都输,烦吗?”
顾睿思咬了咬后槽牙。
从监狱里出来,又苦撑了几分钟后,仍是没能逃脱破产的命运。
“你知道吗?”谷雨小朋友抬起头看着他点评道,“你比萧凯哥哥还笨!”
顾睿思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小屁孩,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这是苏寒的弟弟,不能打,不能打。
“你也去找萧凯玩儿了?”顾睿思边说边从沙发上跳下来。
因为经常跳舞的缘故,他身体几乎每一个关节都柔韧有力,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的动作轻盈而利落。
“嗯,”谷雨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萧凯哥哥还十分体贴地给我准备了饮料和各种零食。”
顾睿思正从墙角的小冰箱里拿水,闻言才想起来,他连口水也没给孩子喝。
心虚地轻咳一声,半晌,严肃地说:“小孩子要少吃零食饮料,不健康。”从冰箱里拿了瓶水递给他,“那,多喝水,对身体好!”
他嘴里的小孩子用一个饱含轻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你的情商和智商一样堪忧。”
顾睿思:“……”小孩子都是魔鬼吗?
谷雨将游戏盘整理好,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顾睿思一口水呛在喉咙口,惊天动地地咳。
谷雨手里拿着骰子,眼波平静地望着他。
顾睿思擦擦嘴边的水:“你几岁?小破孩儿一个,知道什么是喜欢?”
小破孩儿?
谷雨小朋友的眼睛眯了眯,然后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好吧。”
顾睿思刚松了口气,就听对面的“小魔头”一边掷骰子玩儿,一边继续不以为意地说:“也许一会儿我可以去问问隔壁的萧凯哥哥。他比你聪明一点,还比你温柔有眼光。”
顾睿思无比确定了,小孩子都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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