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陆小凤就发现宋坊主不大精神,眼下一圈淡淡青色,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半天不说一句话,显见着比他这个熬夜看孩子的苦命人还憔悴。

    “你这是怎么了?”

    他本意只是想拿点吃的就走,可一看她这样子,少不得要站住多问两句:“昨夜没有睡好吗?”

    宋坊主没有说话,她神情疲惫,只是反手捏上自己的后颈,又不适地转了转脖子。

    陆小凤立刻会意:“落枕了?”

    不,是忙着编织幻境,对比偏差,耗费灵力一夜看尽了元正的二十年。

    宋坊主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坐在她对面的元正,眼中便透出了担忧之意。

    他昨夜睡得早,也意外地睡得很沉,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倒转岁月的长梦,一睁眼却忘了个干净,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此时见宋玉红面色不佳,倒是心中不安。

    若只是落枕也就算了,他想的是,万一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那只所谓的貔貅幼崽还是影响到了她……

    “这能怪谁?”

    桑落手上端着一碟刚出笼的包子,腰间系的围裙还来不及摘下,已经边走近边责备道:“前几日忙着江南花家的单子,又赶制了一批新酒,累得颈痛腰酸。昨晚上还敢倚着床头就睡,你不难受谁难受?”

    “……”

    宋坊主眼睛半睁半合,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总之是没有吭声。

    花家乃是江南名门,富可敌国,旗下产业涉及酒馆、客栈、钱庄、布庄、赌坊等等,可谓之一句树大根深,家主花如令跺一跺脚,整个江南生意场都得跟着抖三抖。而花家七公子花满楼,便是陆小凤可托生死的至交,也正是因为有这个四条眉毛的中间人在,连带着让长住陕中的宋坊主与久居江南的花满楼也能称得上一声“老友”。

    当初宋玉红一力开疆拓土,前脚扛起了天下第一酿酒师的招牌,后脚便瞄上了寸土寸金的苏杭铺面,也是多得花满楼引荐,才得以拜会他的父亲,一番面谈便为陕中宋氏打开了江南商路。

    明年六月是花如令的六十整寿,宋玉红早早便接到了花满楼的亲笔信,托她提前酿造寿酒,以备来年花家大宴宾朋。

    宋坊主自然应下。

    在元正的记忆里,前些日子宋坊主忙着拟酒方,选材,试酿,本来都是做惯了的活,还没觉得有多累人。

    可谁知道偏那么巧,太原那边的铺子突然传来急信,说是出了意外,运到太原的一批酒不翼而飞,眼见着要到主顾取货的日子了,掌柜的不敢自作主张,连夜急报东家。而宋坊主当机立断,一边亲自赶制新酒,一边让元正前往太原,承诺这批新酒宋氏酒坊分文不取,只请宽限些时日再交货。

    这两相叠加,累得宋坊主好一番天昏地暗,年方二十就差点犯了颈椎病,闭门不出休息了好几日。而车马劳顿跑了个来回的元正,却已经可以神采奕奕地陪着桑落去逛庙会了。

    千年苦工:我不是!我不承认!我老当益壮!

    是这个问题次元自己在胡扯新剧情!

    尹清和掀起眼皮,看了看对面的元正,又看了看正要落座在她身边的桑落,视线一触即收,还不待旁人品出她这一眼的意思,她就径自收了回去。

    ——在她的记忆里,宋玉红确实接下了花如令的寿酒,酒名“与共”,但她彼时仍身在万梅山庄,有西门吹雪在,天下谁敢动宋玉红的货?因此便没有什么太原丢酒一事,寿酒酿造得一帆风顺。唯一麻烦的是酒坛封在了塞北,她和离时,距离花如令的寿辰尚早,只好等到第二年快到日子了,特意又跑过去一趟取货。

    一想到这,宋坊主捏着自己后脖子的手,都不由得多加了几分力。

    真的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她费劲巴拉编了一晚上的梦,又千方百计引导元正顺着她的思路走,回想她所需要的记忆片段。本来虽然费事,也不至于要折腾一夜,可没想到江府竟是被人灭门,又惨烈到那种地步,每一处都能让元正记起死去之人的景象,要不是她在一旁随时控制着,赶在幻境跟随他的记忆变动之前就抢先压下去,只怕元正这一梦真能重现一个人间地狱。

    千年苦工那叫一个心里苦。

    她本来打算造个梦,捡着重要的事情弄明白就行了,比如“桑落”身上为何会有玉虚宫的灵气,宋玉红的二十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次元到底出现多大偏差……

    至于为什么会选中元正,是因为尹清和不想选桑落。

    她是精分,但不是变态!谁会在发现一个“姑娘”可能死心塌地爱了你一辈子以后,还巴巴去翻看人家的记忆啊?看看这个人到底有多爱你吗?她虽然不要脸——要脸早活不下去了,但也还没有到这种程度。

    千年苦工是受不了这束手束脚的感觉,想要抢占先机。

    ——结果第一步就被“性转小鱼儿爱上我”打乱了计划。

    :)

    尹清和是真没料到,自己居然能掀出这种谜底。

    这让她不得不临时变更了计划,用一夜长梦,看尽了元正至今为止的人生。然后发现自己成为了海王……呸,不对!是发现这个次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混乱。

    ——惨遭灭门之祸的江家兄弟,还未守过父母的头七之日,也没有等到燕南天赶回来,便被觊觎江家家产的一群恶徒逼得逃亡。那时恰逢黄河水灾,他们兄弟俩混迹难民堆中,以求躲过追杀,终日土灰遮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两个五岁的江家少爷,草根树皮挖过,观音土吃过,夜间露宿也总是一个醒着一个才敢睡。就算是双亲复生,只怕也认不出眼前瘦骨伶仃的可怜孩子到底是谁。

    那是只能用“挣扎求活”来形容的日子。

    于是他们早早便明白了,天灾人祸皆无情。

    有一日,兄弟二人突然发现,难民竟渐渐减少了,远超病死饿死或被抛弃的人数。他们直觉不对,开始每日清点周边的脸孔,也曾彻夜不眠地守着,可第二日还是有人莫名消失,周围也从未发现过尸体。

    直到终于轮到了他们。

    这一段,在元正的记忆里是模糊不清的。

    明明上一刻兄弟俩还蜷缩在破庙墙角,时刻警惕不敢入睡,下一瞬却突然失去意识。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两个孩子便被人换了身体,然后苏醒在与破庙相隔甚远的深山。

    周围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像是在无声安慰他们,说之前渐渐迫近的危险预感只不过是错觉。

    可那怎么会是错觉?

    ——山中溪流映照出来的,分明是全然陌生的面容和身体。

    他的弟弟甚至变成了“妹妹”。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原本的身体怎样了,更不知道要怎么找回来。唯一模糊留存在脑海的,只有元正似梦非梦间听到的一句话:

    ——“……千载难逢……灵体……便是炼化了又能怎样……”

    虽然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其中充斥的野心与欲··望仍然令人作呕。而最后那半句,是元正永远不会告诉弟弟的秘密。

    ——他们的身体怎么样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

    他们要活下去,要报仇,就只能拖着不知道是谁的肉··身重入人世。

    而这个人世中,有宋玉红,有陆小凤,有万梅山庄,江南花家,恶人谷,移花宫,神水宫,无争山庄……

    有你二大爷!

    千年苦工木着一张脸,想想以后要面临的任务难度,恨不能先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算了!

    “可是疼得厉害?”

    数落归数落,但宋坊主捏着脖子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桑落还是忍不住要心疼:“小姐,不然再把仁心堂的刘夫人请来看看吧。”

    宋玉红低声道:“不必。”

    那刘夫人是仁心堂医馆的老板娘,更是远近首屈一指的女医,宋坊主曾向她讨教过泡制药酒之法,两人因此结交。前几日她颈腰酸痛难忍,便是刘夫人拎着药箱赶过来,对着她好一顿揉搓,才让宋坊主喘过了一口气。

    “刘夫人是坐堂大夫,每日多少病人等着,怎能一点小事就劳烦她?”

    “可……”

    “放心。”

    桑落还想再劝,宋坊主已经把自己撑了起来,放下揉捏后颈的手,重新坐直:“只是落枕而已,我自己缓缓就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是温和带笑的语气,声音透着微带倦意的低沉,眉眼之间更无一丝强硬之色。

    但桑落知道自己该到此为止了。

    “……那小姐吃些东西,再回房休息会儿。”

    小丫鬟取过宋坊主的碗给她盛粥。

    粥是简简单单的白米粥,却是桑落天还未亮时起来熬的,米粒颗颗晶莹,软软糯糯的一口下去,胃里便是暖洋洋的一片。

    她用勺子搅了搅,晾到温度适宜了才送到宋坊主面前。

    陆小凤在旁边暗自惊奇。

    他昨日说宋玉红没有东家样子,一来是对桑落不满——仗着宋坊主心软,便一而再再而三去占便宜,他自然看不下去;二来也确实是为宋玉红担忧。

    陆小凤天性洒脱。哪怕是街边浑身脏污的乞丐,他照样能席地而坐,与人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这世上芸芸众生,谁比谁高贵?谁又比谁低贱?又是谁定的那三六九等?

    他对此付之一笑。

    但陆小凤也知道,作为坊主,宋玉红必须稳坐宋氏的第一把交椅。

    她得是这一大家子的主心骨,顶梁柱,一言既出便令行禁止,如此才能稳住家业。若要依仗着她养家糊口,自然也得守好她的规矩,做好自己的本分。

    ——谁也不能越过她,谁也不许欺负她。

    陆小凤担心的是,那对兄妹自小与她一起长大,情分不比旁人。元正也就罢了,若是桑落看准了她心软人善的弱点,有恃无恐……

    他怕宋玉红吃亏。

    不过现在看来……

    看着这安安静静吃饭的一桌子,宋坊主低头喝粥,旁边两个便也不说话,陆小凤想了想,端了一碟包子就直接转身走人。

    宋坊主一愣:“你这么急做什么?赶紧坐下吃饭。”

    “不了。”陆小凤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我还是老老实实看孩子去吧。”

    是他白担心了那么多。

    ——论心性,宋玉红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奇女子,胸中自有丘壑。若是易地而处,陆小凤也不敢说自己就能比她做得更好。而像她这样的人,再善良,再温柔,也不会任人拿捏。

    与其留在这里和桑落相看两相厌,让宋玉红左右为难,他不如继续苦思怎么处置那孩子。

    莫名其妙捡回来一只貔貅,陆大侠愁得几乎一把一把掉眉毛(……)。

    如果真是神兽,这都丢了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有人来找?不是,你们神仙这么心大的吗?难道丢了就丢了?

    关键搁他们凡人家里算怎么回事?

    难道还要给这孩子塑个金身,建庙供奉吗?

    “……等一下。”包子还有些烫,陆小凤边走边闲闲地用嘴吹凉,突然像想起什么一般停住了脚步,回头看过来,“宋坊主,昨日是不是你们云河镇的城隍庙会?”

    有一口没一口喝着粥的宋玉红点头:“一年一次,为期一日。”

    陆小凤挑起一条眉毛:“那今日,庙祝是不是就清闲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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