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反击

    明琬白皙的脸涨得绯红,说受够他了。

    许是很久没人有胆量对他说这种话,闻致失神了一瞬,方眯起眼冷冽道:“谁逼你承受了?自己多管闲事,倒来这诉委屈。”

    他竖起冷硬的荆棘,不吝于刺伤任何一个企图靠近的人。

    明琬捏紧了袖子,深吸一口气道:“没人逼我,我也不曾委屈。若我眼瞎耳聋,与你素不相识也就罢了,偏生能看能听,又和你做了名义上的夫妻,便见不得你用伤害自己和别人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痛快。”

    “……夫妻?”闻致将这两个字磨碎了挤出,嗤道,“妇人的‘三从四德’,你可有?”

    “我知道你不想听这些‘忤逆之言’。这府中上下全惧你、怜悯你,说话都跟掐住脖子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什么戳到你的痛处,可越是对你区别对待,你便越是郁愤发狂……既如此,今日就算你把我也打得头破血流,我也要一吐为快。”

    明琬即便是生着气,气势上也要矮一大截。她其实,有些害怕这样沉默凌寒的闻致。

    但话已出口,她只能竭力控制住不露怯意,呼吸急促道:“你在生什么气?气我不该多管闲事,将你从池子里捞出来、让下人们都看到了你最狼狈难堪的模样?是,我知道谁都无法体会你的痛苦,可你一头扎进池子里,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又有何用?也没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

    “住嘴……”

    “城西长寿街有个失去双臂的男子,每日在人流密集处摆了个小摊,用脚作画,画出来的山水花鸟栩栩如生,每日这般抛头露面,也不见有人嘲笑他、轻视他,反而尊称他一声‘先生’;城南开明街亦有个瞎子,爹娘死了,妻儿死了,唯一相依为命的弟弟也死了,可他也不这般自怨自艾,每日青衫道袍、一壶小酒,逢人就带三分笑意,从未有人骂他是克父克母的灾星……”

    “闭嘴!”

    “……我爹说过,天下的不幸何其之多,与其被沉重的过往束缚,躺在淤泥中仰望星空,倒不如掸掸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活出骨气来。”

    闻致反唇相讥:“如何才算‘活出骨气’?像你一样,为了渡过难关而不惜委身于一个残废?”

    明琬柔弱的身形明显一僵。

    闻致一向是绝顶聪明的,聪明到能精准击中她的要害。

    “是,我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让阿爹活下去的机会。”明琬眼圈儿红了,却没有哭,只认真道,“而且!我从不认为嫁给你是件多丢脸的事!为何总是‘残废’‘残废’地挂在嘴边?你到底有没有弄清楚,长安城之所以非议你、忌惮你,并非因为你的双腿,而是你这破罐破摔般恼人的脾气!”

    被戳到痛楚的闻致双目赤红:“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你?”

    “你敢。可是闻致,我可以不是你的妻子,但永远都是一个大夫,救人治病是我的职分。你以为我嫁过来会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对你俯首帖耳?我为何要那么委屈自己?我一点都不害怕你,也不会可怜你,反正迟早会被休弃,倒不如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总比一事无成被赶出去要好。”

    明琬来回踱步,连珠炮弹似的一吐为快,嘴上说着不怕他,可声音到底有些细微的发颤。

    屋外,丁管事并未走远,将耳朵贴在门扉上,留意屋里的动静。

    一名小厮捏了把汗,咬着耳朵道:“管事,世子都要休妻了,要不要进去劝劝啊?”

    丁管事弓着背鬼鬼祟祟偷听,摇首道:“唉,莫急!少夫人字字句句,皆是我等不敢说出口的肺腑之言。不到万不得已时,我等千万莫去打扰,就盼着少夫人点醒世子爷才好哪!”

    屋内,明琬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的视线落在闻致案几上的砚台和镇纸上,那东西又硬又重,若闻致发起狠来砸人,自己这条小命大概会交待在这。

    想到此,她不动声色向前,抢先将这些重物挪开,方继续说:“昨夜在池子里,我碰到了你的腿……”

    闻致瞬时抬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兽,目光凌厉如刀。

    “……你的腿并非全无知觉,对么?”

    “丁叔!”

    闻致呼吸急促起伏,十指紧握成拳,红着眼厉声道:“把这个女人给我叉出去!”

    他显然是动了肝火。

    “哎,世子爷好好说,别生气……”丁管事到底怕出事,主要还是为了侯府女主人的安全着想,忙不迭应了声,推开门。

    谁知才刚跨进一只脚来,明琬也犯起了倔,攥着袖子生硬道:“谁都不许进来!今日不把话说明白,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下凡也叉不走我!”

    “……”不敢惹不敢惹。

    丁管事默默把脚收回去,关上门,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飘去。

    闻致此时的表情相当精彩。

    “腿有感觉,却站不起来,”明琬呼吸滚烫,一针见血道,“看来世子的病不在腿上,是在心里。”

    “你懂什么!”闻致头一遭被逼到这种地步,只觉心头血都被气了出来。

    她和他们都一个样,以旁观者的身份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告诉他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又何曾能体会到他日复一日的煎熬痛苦?七万条人命,亲人、朋友、荣誉,还有那可笑的信任,全都毁于一旦……夜夜噩梦缠身,睁眼闭眼都是尸山血海的蚀骨之痛,怎是说忘就能忘!

    心绪滔天翻涌,他喉间一阵腥甜,随即仓皇捂唇,喷出一口黑红的淤血来。

    霎时间仿佛压在胸口一年之久的巨石被挪开,痛且痛快。

    明琬眸色微动,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郁结于心,发泄出来就好了。”明琬放轻了声音,迟疑着,递给闻致一方熏香的手帕。

    她眼眸清澈,握着帕子的手却抖得厉害。

    闻致呼吸急促,眼睫落着阴翳,唇上晕开一圈血渍,别有一种战损的美感。

    “啪”地一声脆响,他狠狠打开了明琬殷勤递来的手。

    帕子飘飘忽忽坠在地上,他不住喘息,声音反倒有力了些,连声道:“你好……很好!”

    明琬手背上立即现出一片红,腕骨都被震得麻疼麻疼,衬着在藕池中刮伤的红痕,颇有些可怜。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狠下心推起闻致的轮椅就往外走。

    闻致身子僵硬,难堪道:“你干什么?停下!来人!”

    “世子爷是三岁小孩儿么,一言不合就叫大人。”说话间,明琬已推开门,大片大片的阳光迎面扑来,驱散一身阴寒,“世子任性摔了药碗,大概不知道一碗药从配好到煎熬要花多少心思。罚你陪我煎一次药,不算过分吧?”

    闻致坐在轮椅上,简直如待宰的羔羊,打不得,骂不过,只能气得原地裂开。

    他被推到院子里空地的阳光下,金粉般的日光落满他一身,冰封的心鼓噪着,适应了黑暗的皮肤乍然触及阳光,灼烧般刺痛不适。

    明琬果真命人搬来了药箱、药炉、药罐,按照方子,拿着小秤,一味药一味药为他细细抓好,倒入砂罐中,取柴添炭,素手轻摇蒲扇,以文火慢慢煎熬起来。

    她燃了药香,那香不知是什么药材配制,混着温暖的阳光,有种别样安定的气息。

    砂罐中的药汤咕噜咕噜沸腾,他们谁也没开口说话。过了很久,药汤快熬好时,明琬扶着昏沉的脑袋转头,才发现闻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冷白的脸,呼吸匀称,眼睫纤长,是很安静的睡颜,不复先前的狰狞。

    像只收敛了爪牙的大猫。

    “世子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安稳啦!”丁管家躲在廊柱下窥探,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恨不得掬一捧泪出来。

    也不知是在炭火边坐了太久的原因还是别的,明琬浑身烫得慌,思绪也混沌起来。她知道自己病情加重了,但实在没力气再起身折腾,遂将火候控制小些,温着药,抱膝坐下来休憩,没有惊动闻致。

    闻致一觉安然无梦,睡到日落黄昏。

    他睁开眼时,身上正盖着一条柔软的兽毛毯子。夕阳从屋脊树梢穿过,打下金纱般的光柱,尘土在空气中浮动着碎光,那碎光中,明琬搬着小板凳陪在他身边,雪腮染了蜜桃般的绯红色,碎发在风中折射出夺目的暖光,温柔静谧,仿佛刚才的张牙舞爪只是大梦一场。

    她仍守着那灌热气升腾的汤药,时不时掩唇压抑轻咳,娇柔而又执拗。

    自己怎会在这个女人面前酣睡?闻致捏了捏眉心,将毯子揉成一团。

    明琬听到了动静,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微张着唇呼吸急促道:“啊,你醒了?药熬好了,趁热喝……”

    她站起身,却蓦地一阵头重脚轻。天旋地转间,她眼前发黑,随即一咕咚朝前栽倒,扑入一个冷硬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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