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探病

    丁管事在兽炉中添了新的香料,白雾丝丝袅袅晕散,闻之有股极淡的药香,并非以往惯用的沉香。

    沉香味太过厚重甜腻,不似这般温和舒服。闻致能猜到这味药香是谁调配。

    丁管事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闻致的神色。

    “世子爷,少夫人烧了一整夜了,至今还昏睡在床呢!听芍药说,怕是泡在藕池里中了邪,吃药也不顶用,被梦魇着,一直在说胡话。”

    丁管事一副忧国忧民老父亲的神态,见闻致没有反对,便又继续念叨:“唉,多可怜的一个姑娘啊!年纪还那么小,嫁过来无依无靠的,生病了都没个体己人照顾,看得人心里着实辛酸。”

    闻致执笔练字,笔锋有剑走之势,清冷道:“没人照顾,侍婢是干什么用的?”

    “婢子们终究是下人,哪里有至亲、至爱来得暖心?”丁管事东南西北扯谈了许久,方用拙劣的演技装作不经意间到,“外头日光正好,世子爷可要出去走走,顺道……顺道探望一眼少夫人?”

    宣纸沙沙细响,闻致笔触不停,道:“我非大夫,不会医人。”

    何况相看两生厌,明琬若见到他,只怕会病情加重。

    “可是……”

    “让我静会儿,丁叔。”

    闻致冷硬坚决,丁管事也不敢再多劝什么,忧心忡忡地道了声“是”,便掩门退去。

    丁管事一走,闻致便顿住了笔,上等的净皮宣上晕开一团墨渍。

    窗外冬阳正好,两只鸟雀在枯枝上梳理羽毛,时不时歪着脑袋啾鸣一声。昨日明琬的话犹在耳侧,挥之不去,就像这屋内的药香,初闻只觉苦涩难忍,回味方觉意蕴悠长……

    闻致依旧记得她烧红了脸跌入自己怀中的模样,呼吸滚烫,娇柔无害,温软得不像话。

    亏得还是大夫,身子这么弱。

    心不静,闻致索性搁了笔,捏了捏眉心,而后转动轮椅,朝门边行去。

    推开门,温和的阳光迎面扑来。他不适地眯了眯眼,手扶门框顿了许久,方继续推动轮椅缓慢前行。

    芍药出门倒水,远远的就见闻致的轮椅停在长廊尽头。

    咦咦咦——

    世子爷主动出门来西厢房啦!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短暂的怔愣过后,芍药屈膝福礼,忍着欣喜道:“世子爷是来探望夫人的么?”

    闻致见了她,反而调转轮椅要走。

    芍药哪能放过这般绝佳撮合两位主子的机会,当即放下铜盆,鼓足勇气上前拦住闻致,细声道:“世子爷来都来了,进屋喝口茶再走吧?若是不肯,便是婢子的罪过了。”

    闻致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他一向是沉默寡言的,不说话时像一把锋利的剑,令人望而生畏。

    芍药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只当他是默认了,双手颤巍巍握上轮椅椅背上的把手,吞咽一番道:“您、您请进……”

    闻致没有拒绝。

    这是自新婚之夜后,闻致第二次进明琬的房间。垂纱的镂花月门后,便是一张宽大的睡榻。

    明琬躺在被褥中,乌发铺满了枕头,只露出一张绯红的脸来,嘴唇略微发白,失去了平日那般鲜活的色彩。

    芍药悄声进来侍奉茶水,又将青杏强行拉了出去,只留闻致一人对着明琬憔悴的病颜陷入沉默。

    斜光入户,一室暖香,明琬果然昏睡不清,丁管事并未撒谎。

    她呼吸急促,不知梦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睫乱颤,伸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一把,发出模糊的呓语。

    闻致放缓呼吸,听了许久,才听清她不断重复的是:“阿爹,我难受……”

    很轻的一声,闻致心中仿佛被蛰了一下,唇压成一条线,随即沉默转身,不顾门外侍婢们讶异无措的眼神,径自推门离去。

    青杏一张小圆脸满是不平之色,只敢在闻致离开后小声嘟囔几句:“才刚进门就急着走,世子爷这般凉薄,连一刻钟不愿多待么?也不想想,小姐是因为谁才病倒……”

    明琬做了个冗长的梦,朦朦胧胧间,仿佛看到闻致隔着一层纱帐冷眼窥视自己。

    难道是因为昨天与闻致大吵了一架,他心中怨恨难消,特意来报复自己的吗?

    她混混沌沌地想着,喉咙焦燥难耐,一时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想要开口询问,闻致却漠然转身,推着轮椅走了,只余轻纱帷幔飘动,像是一抹缥缈的雾气。

    明琬再次醒来,已是夜晚,闻着苦涩的药味儿睁眼,便见明承远坐在床榻边给她掖被子。

    明琬双眼直愣愣地看着,眼圈儿渐渐泛了红,很小声很小声道:“阿爹,我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周围房间的陈设显然是在宣平侯府的厢房中,可阿爹怎会来此?

    明承远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声道:“烧退了,还需几剂药巩固,驱寒去邪。”

    “阿爹瘦了。”明琬撑起身子,接过青杏递来的药汤大口饮尽,恢复些许力气,问道,“您怎会来此?”

    明承远的脸色沉了沉,似是不悦。

    一旁的芍药憋不住了,代为回答道:“是世子爷请老爷过来的。”

    明琬觉得自己产生幻听了,不可置信道:“闻……世子下的请帖?”

    “不是呢,夫人。”芍药一脸吃到糖的兴奋,笑着说,“是世子爷亲自出门,去明府接的老爷。大概是见夫人总是在梦中叫唤‘阿爹’,心生恻隐,故而如此吧。”

    ‘恻隐’这个词,显然不适合闻致。

    明琬一时心情复杂,既惊讶又怀疑,问道:“不对,他如何知晓我在梦中说了什么?”

    芍药道:“世子爷来探望过夫人,只是那时夫人昏睡,并不知晓。”

    青杏不服气地插上一句:“不过勉强来房里走了个过场,茶都没凉就走啦!”

    原来,那竟不是一场梦。

    明承远想起今日黄昏从太医院归来,便见明宅正门外停着宣平侯府的马车,闻致裹着狐裘坐在车中,神情冷淡,也不知等了多久。

    大约对闻致的初印象极差,心中芥蒂一时难消,明承远不想提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沉声打断女儿的思绪:“你大病初醒,不宜多思,速速躺好。”

    说着,又示意青杏将包裹中的一只半旧小花枕拿来,搁在明琬身旁道,“这是你从小用的那只绣枕,将它放在身边,可安神定心,不怕再被梦魇着。”

    这只小枕头是阿娘留下的遗物,明琬枕着它睡了六七年,被洗得很干净,只余下阳光和回忆的味道。

    明琬抱着小枕头,嗅着上头熟悉的气息,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暖意。

    说实话,闻致能亲自登门将明承远请来侯府,着实出乎明琬意料。

    不论他是出于良心发现还是别的什么,能纡尊降贵请人,已是莫大的改变。

    明琬甚至怀疑那日吵架是否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使其幡然转性、洗心革面了……但很可惜,事实并未如此。

    岳丈大人在侯府照看明琬的那几日,闻致并无殷勤之态。大多时候,他都关在房中读书作画,偶尔赏脸上桌一起用膳,也是冷着一张俊脸保持缄默,吃完便走,半刻也不多留,与以前并无太大转变……

    若说唯一的不同,便是发脾气的次数明显减少。

    当然,许是因为“宿敌”明琬尚在病中,没力气同他吵的缘故。

    明琬底子好,养了几日便彻底痊愈了,明承远不愿给女儿添麻烦,也回了明宅,日子又恢复了往日各不相干的宁静。

    趁着近来天气好,明琬闲不住,让仆役在府中花厅处设了花架等物,从太医院的药园中搬了不少忍冬、芍药、玉竹和虎耳草过来,既可用药,又能赏玩,远远看去蔚然一片,给冬季添了几分青翠活力。

    转眼到了十一月冬至,远在洛阳的闻雅差人送了书信过来。

    “世子爷成婚前,大小姐在长安慈恩寺烧香许了愿,如今到了还愿的时候,她却无法亲自前来,想让少夫人和世子爷一起替她入寺捐点香火还愿。”丁管事尽职尽责地将书信内容传达,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闻致不为所动,淡漠道:“还愿之事,需本人亲自前往方显诚意,与我无干。”

    丁管事只好曲线救国,极力怂恿一旁研究药方子的明琬:“正好明天是冬至,慈恩寺外青龙街有莲灯法会,夫人和世子还完愿,便可去放生池边赏莲灯,看沙弥布道,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岂不甚美?”

    明琬心动了,想念街边的水晶蟹黄角儿(角,音同“饺”)。

    “我去!”明琬看了身侧的闻致一眼。

    黄昏的光晕中,闻致撑着额角,目不转睛地研读一本兵书,对她的渴望视而不见。

    “丁叔,烦请你将香油钱备好,我和青杏去便可。”明琬也不在意,兴致勃勃吩咐青杏,“我回房换身衣物,你先去马车上候着,可好?”

    青杏欣然应允。

    然而等明琬换好衣裳,收拾妥当赶到侧门马车上时,才发现青杏不在车上……

    车上坐着的,是一袭灰色狐裘大氅的闻致,微微皱眉,很是勉强的样子。

    见她迟疑着四处张望,似是在寻找那小婢的下落,闻致扭头望着窗外的方向,等了会儿,冷然催促道:“快到时辰了,还要犹豫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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