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的马车驶出了大业街,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小花坐在车外,不时扭头往回看,只见人影深处灯火辉煌,光怪陆离,一派模糊的欢声笑语。
小花知道闻致有很多无奈,但更同情明琬,毕竟,她什么都不知情。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车内传来一声极其喑哑的低喝,命令道:“停车!”
……
明琬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未来得及伤神太久,就被欢呼躁动的人潮冲到了路边,和侍卫走散了。
明琬夹在人群中,被迫踉跄移动,周围全是扭曲的、陌生的面孔。她像是洪流中一叶没有方向的扁舟,被遗弃在风口浪尖,满心无措夹杂着惶恐,只觉空气如此冷冽稀薄,喉间一阵又一阵发哽,呼吸困难。
明琬不知道姜令仪被冲去了哪里,也不想再去扫她和李公子的兴,将酸楚咽入腹中,独自顺着人潮挪动。
好不容易挤出街道,她长长呼出一口白气,正恍惚间,没留意一个矮瘦的男子笼着袖子从身后走来,与她擦肩而过。
肩上一疼,明琬被撞得踉跄,仓皇回头,只见那贼眉鼠眼的矮个男子朝她惫赖一笑,便匆匆混入人群中。
明琬走了好几步才发现腰上空荡荡,下意识一摸,钱袋没了,里头碎银不算重要,那钱袋却是阿娘的遗物,当下又惊又气,连忙转身追去,但那可疑的矮个男子早已没了踪迹。
她气喘吁吁,又将手探入怀中,还好还好,两只平安符还在……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明明只是想平安活着,为何总是这么艰难?明琬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
走散的侯府侍卫总算在墙角找到了她,忙跑过来尽职尽责道:“属下送夫人回府。”
明琬扶着墙蹲身,视线湿润,眼前的灯火全变成了模糊的光晕。她只是摇头,说:“我不要再回侯府,我想见我爹。”
明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户,也没有宣平侯府的宽敞富贵,但那里有最暖的茶,还有最疼爱她的人。
忽然间阴影笼罩,马车的轱辘缓缓在面前停下。
明琬抬眼,看到车帘被修长的指节挑开一角,阴暗中,闻致的声音低低传来:“……上车。”
他不回来也就罢了,一见到他,明琬所有的情绪都像是点燃的炮竹,砰砰砰在脑中炸成一片。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了,明明刚才那么久都忍住了没崩溃,这会儿喉间反倒涌上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她没理会闻致,擦了擦眼睛站起身,快步朝明宅的方向行去。
回家的路有很远,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只想离闻致那个阴晴不定的混蛋远点!
“你去哪?”见明琬步子越来越快,闻致攥着车帘的指节一紧,沉声吩咐小花,“跟上她!”
小花一扬缰绳,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明琬身旁,闻致嗓音更冷了几分,这次竟是连名带姓地叫她:“明琬,我让你上车!”
明琬停下脚步,马车也跟着停了。
明琬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定是又可怜又可笑,强撑着挺直背脊道:“好不稀奇,原来世子知道我的名字?方才你把我丢在大街上扬长而去时,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呢!世子是上等人,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我是下等人,活该在除夕之夜被冷落被抛弃,活该孤苦伶仃被人抢走钱袋……”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闻致问:“谁抢了你的钱袋?”
明琬觉得可笑,反问:“与你何干?打一棒再给颗糖,耍得人团团转,有意思么?”
闻致半晌无语。
片刻,他深吸一口气沉郁道:“你先上车,大街上这般吵闹,像什么样子?”
“世子把我丢下时,可曾顾忌是在大街上?”
“……”
闻致被堵得哑口无言,薄唇压成一条线,重重放下车帘。
小花在一旁尴尬万分,忍不住小声解释道:“嫂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你身边……”
“花大壮!”闻致打断他,压抑着怒火道,“不听话,就把她给我押上来!”
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小花苦不堪言,慢吞吞跳下马车,朝明琬一抱拳,劝道:“嫂子消消气,赏个脸如何?有误会上车说清楚,这样在路边多危险啊!”
便是隔着面具,也能察觉到小花的为难。
路边已有不少行人朝这边好奇张望,明琬不想成为别人围观的焦点,气了会儿,只好踩上马车,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闻致的脸色十分糟糕,但明琬根本不想多看他一眼,用尽全身力气,泄愤般将手中的平安符狠狠摔在了闻致的身上,然后撇过头坐在马车角落里,离他远远的。
平安符甩起的流苏打到了闻致的下巴,他拧起眉头,忍着没有发作,迟疑地捡起怀中红黄二色编织的平安符坠子,随即怔然。
这平安符,是特地为他求来的吗?
闻致喉结滚动,指腹摩挲着平安符上凸起的纹路,满腹的痛楚愤怒偃旗息鼓,只余无尽的茫然。
他看了眼明琬。
可明琬不理他了,瘦削的双肩微微颤抖,显然还在气头上。
闻致嗓子发紧,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离李绪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真是莫名其妙!明琬回首瞪着他:“什么李绪?”
闻致垂眼盖住眸底的血色,骨节发白,许久才喑哑道:“燕王,李绪。今晚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明琬有一瞬的失神。
原来那位雍容华贵的李公子,竟然是二皇子李绪,难怪一见他就觉得气度非凡,绝不是池中之物……
不,这些都不重要了。
“就因为我和他同行了半条街,你便如此盛怒?”明白过来,明琬觉得匪夷所思,才压下的泪意又涌了上来,“我又不认识他!!”
“不认识,你还傻乎乎和他搞在一起?”
“闻致!你讲点道理!”
明琬被他气得脏腑疼,“我的至交好友在那,我不能抛下她一走了之!”
闻致抿着唇,灯火将他的身姿定格成固执冷硬的一道剪影。
明琬忽然漫出一股悲哀来。她吸了吸鼻子,低声说:“你这种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友情’为何物。”
闻致浑身一僵。
如此轻巧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如世间最锋利的短刃,刺透了他重重武装的铠甲,直击要害。
闻致想告诉她:他懂。
他曾经也曾呼朋引伴光芒万丈,也曾相信友情长存重若千金,可到头来,得到的只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闻致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索性闭了嘴,阴沉着脸保持缄默。
他不需要解释,也不再因任何人而动摇,只要身上的铠甲够硬、尖刺够多,就没有人能再伤害到他。
气氛凝重。
回到侯府,丁管事满面笑意地迎上来,却发现先下车的明琬眼睛湿红,明显哭过。她平日那般乖巧有礼,此时却顾不上打招呼,低着头就往厢房中走。
“少夫人,您去哪?马上要吃年夜饭了。”丁管事一脸懵懂,又看向被连着轮椅抬下马车的闻致,嗫嚅道,“世子,少夫人这是……”
闻致面色难看,也是一言不发。
丁管事看向小花,小花无奈耸肩,朝着一前一后进门的小夫妻俩努努嘴,以唇语道:“吵架啦。”
“唉。”丁管事一筹莫展。刚出门时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厢房中。
明琬衣服也没换,独自趴在案几上出神,眼睛里下雨似的湿漉漉,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好像变得越发脆弱没出息,一遇到闻致相关的事就慌了手脚。她讨厌这样的自己,想回到以前的冷静自矜,却只是徒劳。
青杏和芍药立在一旁,一会儿端茶,一会儿递给她帕子,俱是担心不已,欲言又止。
“你们出去吧,让我静会儿。”明琬将脸埋在臂弯中,声音也湿漉漉的,颇为萧索可怜。
侍婢们不敢多问,大过年的,怕她越发添堵难受,于是互相对视一眼,悄悄退下。
外面放烟火了,好热闹,可这热闹不再属于她。
明琬望着烛台的光晕,一个人想了很多,想阿娘常带她去吃的那家豌豆糕,想阿爹温暖的大手,想太医署药园中平凡而又忙碌的生活……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明琬以为是青杏去而复返,便道:“青杏,我说了让我……”
回头,看对上的却是闻致漂亮清冷的眼,一如新婚初见的那夜,咫尺天涯。
两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门口,被无形的屏障硬生生割成两半:一半是光的温暖,一半是夜的清寒。
明琬张了张嘴,复又转过头去,闷闷道:“除了道歉的话,我什么也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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