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道歉

    闻致披着厚重的夜色,望着明琬的背影说:“吃饭了。”

    他的面容依旧完美,像是一座化不了的冰川,将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冻结在冰层之下,宁折不弯,孤寒而又强大。

    明琬没吭声,半晌低落道:“还有呢?”

    她背对着闻致,并未看到他抿紧唇线,喉结几番滑动。

    许久,极轻的嗓音传来,低低道:“别哭了。”

    明琬微微睁大眼睛,烛台的光晕落在她眸中,泛起一片湿润的涟漪。

    奇怪,明明被闻致抛弃冷落、被他恶言相讥,明琬尚且能将眼泪憋在眼眶中,勉强维持表面的坚强……可当此时闻致用低沉的、姑且算得上是和煦的嗓音说“别哭了”时,她心中紧绷的弦“吧嗒”一声断裂,眼泪反而像是决堤般涌了出来。

    原来不管一个人多冷、多锋利,只要他稍微温柔些,哪怕只是一次,就能让她忘记之前所有刺骨的寒冷。

    闻致大概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终究选择了缄默。

    好在明琬并不是个太过矫情的人,她不能像闻致那样因自己心情不好,就弄得全府的人都提心吊胆。

    年夜饭还是要吃的。

    厅中摆了两桌,明琬、闻致、小花、丁管事和两个随身的侍婢享用大圆桌,而其他没归家的杂役厨子则分坐在靠门边的长桌上,一时人来人往,明灯如昼,所有人都暂时抛却了尊卑上下之别。

    明琬不会喝酒,席间却是主动起身敬了丁管事一杯,道:“丁叔,实在抱歉,方才扫了大家的兴。”

    丁管事受宠若惊:“少夫人万万不可!哎呀,这说的什么话,折煞我了!”

    明琬小口抿完一杯酒,酒水入喉如刀,辣得直皱眉。

    一旁的闻致皱了皱眉,难得管一次闲事,低声提醒她:“不会喝就别逞强。”

    “没事。”明琬掩唇,轻轻打了个嗝。酒水的灼热从胃部一路攀升,晕红了她的脸。

    下人们不敢灌闻致的酒,只追着丁管事和小花敬,后半夜杯盘狼藉,欢声笑语足以暂时掩盖大业街上那段不愉快的插曲。

    明琬第一次觉得,酒真是个好东西。

    她只喝了一杯,已有些飘然欲醉,饭后守岁时看人都有了重影,身子如泡在温暖的热水中,所有的忧愁苦痛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她望着神堂中通宵达旦的灯火,听着庭院里小花和侍婢们放炮竹的笑闹声,轻声念叨。

    神堂里很肃穆,闻致将视线从那一排排灵位上挪开,落在明琬绯红的脸颊和飘忽的眼神上,淡然道:“你醉了,回房去睡,此处并不需要你值守。”

    明琬迟缓地摇头,垂下的眼睫轻颤,“不能睡。今年活得太累了,要守岁,明年才能平安顺遂。”

    亏她自己是大夫,竟也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闻致在心中低嗤。

    “抱歉……”身边忽然传来明琬的轻哼。

    闻致一顿,扭头望去,只见明琬将脸往臂弯里蹭了蹭,自语般喃喃:“……在马车上时,我不该说你一辈子也不懂友情。”

    她记得闻致被五陵年少簇拥的样子,也曾志同道合,义薄云天。毕竟,没有人是生来就带刺的。

    认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明知有错还一意孤行,那才丢脸。

    闻致目光复杂,面色却渐渐平缓柔和下来。

    其实,不懂友情的……是她。

    明琬歪在椅子中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天色蒙昧,雄鸡唱晓,她身上盖着温暖厚重的狐裘大氅,大氅上有清冷熟悉的木香,那是属于闻致身上的味道。

    而闻致,已不在神堂。

    大概是长时间保持一个不良的姿势睡觉,明琬的头还很晕,脖子也酸痛,以至于她一时没能想明白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以及闻致的大氅为何会出现在她身上。

    闻致长时间以来的冷漠脾气使得她不敢细想,只能粗略地将这桩‘功绩’归结于丁管事的照顾。

    明琬小心翼翼地将大氅从自己身上褪下,抚平,打算晒干净后再还给闻致,却不料大氅下还藏着东西,她一抖,那红彤彤的物件便啪嗒一声坠在了地上。

    是个红纸包,里面装着几两碎银的压祟钱。

    没有署名。

    初一,走亲串友,明琬带着青杏回了明宅,给明承远拜年。

    姜令仪也在。

    明承远算是姜令仪的半个师父,逢年过节,她都会过来明宅谢师,倒比她那唯利是图的叔父家关系还亲。

    明琬想起昨夜闻致对燕王李绪的评价,心中隐隐担忧,试探道:“姜姐姐,你可知那李公子是什么身份的人?”

    姜令仪似乎颇有心事,手捧着医书频频走神,直到明琬出言提醒,方回神道:“他之前并未告知实情,我也没追问……但现在,我已知晓了。”

    “你知道?”明琬讶异。

    姜令仪轻轻颔首:“他是位皇子。”

    “燕王,李绪。”明琬接上话茬。

    姜令仪露出诧异无措的神情,片刻又垂下眼睑,柔声道:“是了,你夫君曾经出入朝堂,昨夜必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听到“夫君”这个词,明琬生出一股陌生又奇妙的感觉来。

    想了想,她委婉措辞道:“姜姐姐,我总觉得皇家人高深莫测,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可望不可即。人人都在仰望他们,但谁也没法拥有他们,靠得太近,反而会被灼伤。总之,姜姐姐要考虑清楚,只要是你三思而行的决定,我都永远支持。”

    闻致说,李绪不是什么好人。

    明琬并不了解燕王,无法擅做断定,但能在步履维艰的深宫乱斗中生存下来的,必定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而姜令仪生性单纯腼腆,这一辈子除了研究药理便是钻研医书,若论权势城府,她根本比不上那些皇子皇孙的一根手指头。

    可昨夜燕王对待姜令仪可谓是百依百顺,温柔都快溢出眼底……明琬自己也不知该怎么看待此人了。

    姜令仪大概也察觉到了明琬的担忧,抬首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来,说:“我知道的,琬琬。”

    她岔开了话题,问道:“你和宣平侯世子呢?昨夜看到你一个人在路边,可担心死我了。”

    明琬描图的手一顿,小声道:“他就是那样,我没事的。”

    和亲友聊得太久,忘了时辰,回到侯府时已是夜晚。

    侯府庭院中点了不少灯,明琬一进门,便见一行人簇拥着闻致坐在院中,以审问的架势,等待她归来。

    明琬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心虚问:“世子为何在这?”

    闻致也不知等了多久,脸色和夜色一般黑沉,皱眉质问她:“都什么时辰了,因何晚归?”

    明琬张了张嘴,下意识要解释,闻致却是打断她道:“算了,不重要。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说着,他朝她摊开一手,露出了掌心紧攥的一只松绿袋子。

    是明琬昨夜被偷的钱袋,上头栩栩如生的并蒂莲,是阿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明琬眼睛一亮,接过钱袋不住抚摸,又将它按在心口,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道:“是我的钱袋!为何会在世子手中?”

    闻致并未回答,只扬起下颌,硬声道:“你随我过来。”话音未落,也不等明琬的反应,自顾自推动轮椅朝后院走去。

    后院里绑了个鼻青脸肿的男人,有些眼熟,待下人提着灯笼照近些,明琬才恍然想起这大概是昨晚偷了她钱袋的那人。

    她看着闻致,不知他意欲何为。

    夜色中,闻致的眼中掠着跳跃的光,凤眸森幽漂亮,以高高在上的态度询问她:“人在这,如何能让你解气?譬如,先断他几根手指。”

    “……”明琬心潮涌动,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算是在示好吗?

    轮椅上的他如此冷傲固执,宁可拐弯抹角做这些事,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软话……明琬想,他大概永远都不会说“抱歉”两字。

    但,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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