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鼎与一弟子,于渺渺峰顶面面相觑。钟异之倒没有嘲笑的心思,毕竟那不过是个刚入门的新弟子,什么都不会也很正常。
可云郎以“沉陵同辈”自居,非常无地自容,他此刻只想找点事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沉默间,远处草丛里隐约露出雪色白点,云郎定睛一看,就看到数只绒球般的白兔挨挤在一处吃草,还有几只在追逐跳跃。
他张了张嘴,看得有些着迷。
钟异之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道:“小师弟也喜欢兔子?”
云郎喉结滚动:“喜爱之极。”
钟异之:“这些生长在剑门的兔子各个丰润机灵,还不怕人,平日里很多弟子都会喂上几把鲜草,你要是喜欢……我们一起喂兔子吧!”
云郎:“不怕人?”那岂不是很好抓?
钟异之:“抓一把嫩草,走过去,蹲下身,它们就会凑过来。”
竟还有这般灵性的食物?
钟异之看他,仿佛看到了平日里沉迷“吸兔”的师兄弟们,道:“看到那只最肥的了吗?初师姐还给他取了名,叫雪圆。”
云郎向往道:“好名字。”
想吃!
云郎立马将桃枝踢到一边,高高兴兴地往演剑场外沿走去。
钟异之对那些毛绒绒的小动物倒没有那么热切,不过他很喜欢这个新朋友,于是也跟了上去。
另一头,陆祁暗中观察着两人的动作,冷冷嗤道:“幼稚。”根骨差便也罢了,还不务正业,没救了。
大殿内,沉陵正与临初真人议事,旁边还坐着各峰峰主。
数月前,机甲铁人闯入凌道峰的事,在剑门高层间并非秘密。前些日子又遇到白虎妖王潜入宗门,两件事接连发生,难免让人忧心忡忡。几位峰主都觉得两件事有所牵连,闻听沉陵现身渺渺峰,正和掌门真人在殿内议事,便纷纷赶了过来,想要一起商讨如何让白虎吐露实情。
沉陵在白虎妖一事上格外沉默,听着众人谈了半天,才道:“白虎另有隐情,诸位不必心忧。”
语毕,也不多做解释。
小苍峰峰主常闲真人是位相貌年轻的女修,她一袭墨色长裙,灵蛇髻上别着一截银簪,轻嗔追问:“是有什么隐情呢?”
沉陵道:“他与我是私怨。”
私怨,就是讲与不讲皆在于沉陵。但谁都知道,尊君久处宗门,许久未出山,哪里凭空冒出的虎妖会与尊君有私怨?
沉陵道:“我此次前来,是打算下山一趟。”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若是下山一趟,御剑转瞬即可成行。既然专门告知他们,恐怕意味着有些特殊。
临初掌门问:“敢问师叔出去几日?”
沉陵道:“少则一月,归期不定。”
归期不定?
如今海内安宁,修界平静,各大宗门相安无事。剑门有沉陵尊君坐镇,稳稳占据四门十三宗之首,护卫人间正义,几百年来,邪魔歪道已如灰中火星,成不了势。
可以说,能有此番稳定格局,得于沉陵一人。
如今他要出山,还说“归期不定”,实在令人不安。
众峰主心绪起伏间,沉陵已经将心思放到了小道侣身上。
“夫君,夫君……能听见吗?”
苍狼大王白日里变得法力不精——神识传讯这种一结亲就该会的技能,也用得不太熟练。他头一回主动联系沉陵,语气里带着试探和不确定。
“咦,我已经很努力地想着和夫君传讯,可怎么没得到回应呢?难道我真的是个法盲,火球变不出,控剑控不了,现在连传讯都失败了。唉,鼎生艰难,我怎么就这么笨呐。”
以为传讯失败的云郎,在脑海里开始了碎碎念。
沉陵眼皮一跳,中止了道侣的自省。
“何事?”
云郎声音骤停,半晌后:“啊,成功了!”
沉陵:“……”
炉鼎小心翼翼问:“夫君,剑门戒杀生吗?”
杀生?
自然是戒的,但他不觉得云郎是个敢杀人的性子。
就听云郎不好意思道:“渺渺峰上的兔子,能吃吗?”
沉陵久久没有答复。
云郎又道:“我今日认识了一名弟子,对他很是欣赏,想请他吃一顿野味。我现下已经捉住四只兔子了,两只留着,晚点带回去给你吃好不好?”
沉陵:“……好。”
云郎高兴道:“太棒了!”
炉鼎扬起脸,对陪伴了自己半天的小辈弟子笃定道:“放心,我问过人的,能吃!”
钟异之:“……”看着小师弟左右各提两只,统共四只圆润的兔子,他面如土色。
临初真人发觉师叔聊到一半忽然出神了。
“咳。”他出声以示存在感:“近日剑门接连遭逢外敌,师叔下山可是为了追查此事?”
沉陵没有否认。
临初真人道:“机甲之术,天绝阁最为擅长。可他们的宗门法旨并非邪佞之流,不像是会做出这等恶事之门。”
沉陵看向他:“未必是机甲,也可能是傀儡。七日后,我会带着道侣一同下山,查清此事。”
临初真人一噎——不是他多想,出门办正事还带上个无用的炉鼎,他这位剑道尊君的师叔,简直已经泥足深陷在鼎里了。
多好一将飞升的大能,栽在多差一炉鼎的身上,可悲可叹,可叹可悲!
临初真人压下满腹心事:“傀儡之术,自炼心宗覆灭后,就难成气候了。师叔可是想到了什么?”
沉陵摇头,没有将道侣中了炼心宗咒术的事说出。
“莫非师叔怀疑此事与炼心宗余孽有关?”临初大胆猜测:“想来师叔是打算去一趟截川,探查遗宫了?”
炼心宗地处截川中心,于两川汇聚之地建成一座巍峨殿宇,又以仙门法术移来三座高山,阻住世人脚步,山中又置傀儡无数,蓄养蛇虫,周围住民苦不堪言,纷纷迁徙。盛极之时,传出炼心宗以凡人为材,炼制傀儡,引来各派声讨,最后宗门倾覆,只余下一座截川遗宫。
沉陵道:“不,我要先去医道之源,清鸿崖。”
临初真人:“……”
沉陵道:“还望掌门替我备些薄礼,递上拜帖。”
临初真人勉强跟上思路:“前几日结亲大典,清鸿崖不是来了吗?”
沉陵淡淡道:“清鸿崖掌门未到。”
临初真人茫然,清鸿崖掌门已至大乘晚期,道法精妙,医术精绝。可这跟机甲铁人有何关系?又跟炼心宗傀儡有甚牵连?他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沉陵看着他,神情出尘道:“听闻清鸿崖景色明丽,崖内有一仙谷,流泉飞蝶映虹,我顺道带云郎去看看。”而这仙谷,非得掌门应允,谁都不能进。
殿内寂静无声。
临初真人再也不问,面无表情直身而起道:“我这就去备礼递帖。”
沉陵点头,站起身道:“有劳掌门。”
说罢,便行礼离去,行动间带起一阵极淡的胭脂香粉味,令掌门真人暗地里又是一阵痛心疾首。
“对了,那白虎妖尚未戒荤腥,每月送一次酒肉给他。严加看管,不必提出地牢审问了。”
众峰主:“……”
那可是抢你道侣,觊觎宝物的恶妖!
酒肉是什么?剑门有这种东西吗?
私怨?他们也想有这样的私怨!
下午时分,渺渺峰云雾散尽,显出辽阔山河,广袤天地。
后山断崖边,篝火明亮,风吹过,带起一阵炊烟和浓郁肉香。木架子上的兔肉已经烤至金黄,油汁渗出表皮,滴落进火焰堆中,发出“吡剥”声响。
钟异之坐在一旁,面上透出几分不属于少年人的沉默与复杂。
借用教习真人的一句话:在饱腹上,每日一粒辟谷丹,赛过烧鸡千千万。他自上山后,就断了凡俗吃食,如今骤然重新闻到肉香,坐看美食将成,才发现俗根未尽,食欲极盛。
渺渺峰上的兔子格外好捉,云郎杀兔剥皮的手艺格外熟练,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已架好了火堆,火堆上并排四只处理好的兔子。
——其中还有那只最为肥美的雪圆。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啊,这只好了。”云郎取下兔肉,抓起一把早已备好的碎草渣,豪迈挥洒,而后递给钟异之:“撒上此草,妖……人间珍馐,要多美味有多美味,给!”
钟异之面露挣扎,最后道:“好香啊。”
云郎扬起下巴,十分得意,美滋滋地又给余下三只烤兔翻了个面。
钟异之扯下一条腿,兔皮焦黄,肉汁饱满,一口咬下去,满嘴鲜嫩。
等到飞剑寻到人时,云郎和钟异之正双双瘫倒在草地,双目放空,神色回味。
“人生乐事,莫过于食兔肉。”
钟异之已放弃挣扎:“小师弟所言甚是。”
沉陵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若玩倦了,就坐上飞剑。”
——御剑驮物,当属尊君最为熟练。
云郎瞬间坐起,一扫懒散神色,将用大叶子包好的两份兔肉抱住,雀跃道:“我道侣来接我了。”
钟异之爬起,愣愣道:“你有道侣了?”
云郎:“嗯,他也喜欢吃兔肉。”
钟异之眨眨眼:“那你们真般配。”
云郎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一副受用之极的模样。
钟异之问:“明日你还会来演剑场吗?”
云郎迟疑了:“我也不大确定,看我道侣。”
钟异之眼底现出几分失落,又叮嘱道:“你要是来了,我们再一起练剑。”
云郎点点头:“一言为定!”
等回到凌道峰,又磋磨了一会儿,很快,白日过去,日已西沉。
朔烬醒来时,觉得身体起起伏伏,脚下似乎没有踩上实地。他掀了掀眼皮,发觉自己坐在秋千架上。抬起头,就看到满树桃花中横出一条粗壮枝丫,一甩一摆,轻轻柔柔地晃动着秋千。
朔烬:“……”
桃花精,还有这等用处?想出这个法子的人简直是位奇才。
朔烬接受良好,吩咐道:“再用力些。”飘飘荡荡的没什么感觉。
桃枝一抖,半晌后,桃妖疑惑的声音响起:“云郎,你不是说甩太高会害怕吗?”
朔烬嘴角一抽,你见过怕高的妖吗?
“那家伙呢?”
桃妖不解:“谁?”
朔烬不耐烦道:“沉陵。”
桃妖:“哦,你家夫君呀。”
朔烬:“……”
桃妖:“他进屋里了,叮嘱我照看好你。”
朔烬狐疑,竟然不看管他了?这般放心?
他用力一蹬腿,秋千架顿时荡至高处;再纵身而出,以足借力,瞬间窜出几丈远,稳稳落定在屋门前。
桃妖呆立当场。
屋门大开,朔烬微扬起下巴扫视一圈,并未看见半个人影。心中狐疑之余,边侧头嗅了嗅身上的香粉味。那脂粉留香力果然悠久,一整天过去,味道仍是芳香不减。
狼的嗅觉极为灵敏,除此之外,他还嗅出了兔肉香味。不由心想:这剑修还蛮上道,白日里又请他吃好吃的了。
“人呢?”
朔烬对着屋子喊了声,却没得到答复,于是举步往里走去。
这间屋子为居所,统共里外三间,望去一目了然,并没有沉陵的身影。他反倒看见了桌上的残腿冷兔,摸了摸肚皮,感觉胃中满满,半分不饿——还有些撑。于是毫不留恋地移开了视线。
——沉陵不在,可能是个机会。
朔烬眼珠转动半圈,现出几分算计之色。
说来他还没认真探查过此处。沉陵作为长青松木的掌管者,兴许把宝物藏在凌道峰上的某个隐匿洞府内;再有就是老白……他大可趁此机会探一探天堑地牢的究竟。
——还不用费周折地假扮他人。
狼王暗自琢磨:尊君道侣,应当能够畅行无阻吧?天堑地牢也许进不去,但到时候他可以另想办法。
思及此,他便想立即施行大计。
忽然,房中床榻上现出一抹寒光,狼性机警,同一时间感受到了一股迫人的剑气。
“什么东西?”
他定下神,缓缓朝寒光乍现处靠近。
床幔已经放下,锋利狼爪熟稔地将布料撕碎,当看清床上的东西时,金色兽瞳陡然竖成一道细线。
玄黑长剑,静卧于榻。
他的脑海中迅速浮现出此剑之名——辰极。
竟然是辰极剑?!
——古剑辰极,以镇幽明。
传闻辰极剑为上古之剑,历经皇朝更替、岁月更迭,沾染无数因果孽障,剑下亡魂能以万计,是一把凶煞之剑,但如今却被修行界称为“剑道之器”——原因无他,只因为它已是沉陵的佩剑。
朔烬活得岁数长一些,在他刚化形时,辰极还是一柄无主之剑,被某位已飞升大能镇压于秘境之内。秘境五百年才开一次,那一次,死在争夺中的修士不计其数。
彼时他跟随姐姐来到凡间,只在秘境入口处,远远望了眼黑压压的人群,自知功力低浅,早早就撤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然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瞻仰此剑。
朔烬目露痴迷,伸手碰了碰剑身。
古剑有灵性,发出轻微的铮鸣声。
朔烬急忙收手,过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危险,就又试探着伸出食指,轻轻放在剑锋处。
“原来这就是辰极剑。”
手指指腹顺着剑尖细纹缓慢下移,一寸寸划过剑身,直到细纹隐没不见,他又抓起剑柄,轻轻握于掌心。
剑身微微颤动,很快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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