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祈祷

    路又言没有再回海底捞。他给沈闵州微信转去笔钱,打了招呼,一路快步走下扶手电梯。

    沈闵州回复:你快去找他。

    我倒是想找啊。路又言站在商场门口,于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间驻足张望,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望向哪个方向。

    向阳虽小,但当找不到一个人的时候,就变得那么那么大。

    查亦鸣的电话一直没人接。路又言放下手机,在原地转了三圈,命令自己冷静一点,想想查亦鸣可能遇到了什么事。

    其实这个答案并不难想,噩耗伤人大多来自亲友恋人,当把这些选项排出来,路又言也觉得浑身泛起凉意。

    他们刚刚还在闲聊中提起的。

    亲人——高危职业——刑警——周玉。

    ——晚上能上你家吃饭吗?我妈最近在办什么大案,好久没回来了……

    路又言倒吸一口冷气。

    他抖着手拨出电话给了杨静。

    “喂?儿子啊。”

    杨静温温柔柔的声音一响,路又言鼻头猛地就酸了。他顿了两秒,开口问道,“妈,你有周阿姨的联系方式吗?手机,或者局里的。”

    “有啊……出什么事了?”大概是联想到上回谭晚的事情,杨静的音量立刻拔高,“你别又在外头——”

    路又言:“不是我,刚吃饭吃一半查亦鸣接了个电话就突然走了,好像出什么事了,我现在找不到他。”

    杨静:“出什么事了,玉姐出什么事了吗?”

    路又言:“不知道,快发我号码。”

    路又言把电话挂了,不一会儿杨静给他发了一个手机号和一个刑警大队的地址,并附言周玉手机她刚刚打过了,没人接。

    路又言把那个地址贴到打车软件,在路边焦急地等来了车,然后直接跑到了刑警大队。

    他闷头就要往里冲,被门卫警员一个激灵拦了下来,差点儿就拔枪了。

    “哎哎哎哎小朋友你干什么?!”

    路又言长长地喘了口气,“抱歉,我,我找周玉。”

    警员:“谁?”

    路又言:“周玉,我是她儿子的朋友,您能帮我联系一下她吗?很急,拜托了。”

    警员打量了他一番,在守卫亭里打了电话到队里。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他的脸色也很快变得深沉。

    放下电话,男人再度看向他,低声说:

    “如果你找的是我们的周副中队长,她现在……不太方便。”

    路又言的心沉到了海底。

    -

    等路又言赶来市立医院,他没费多大劲就确认了周玉的所在。

    因为这里,好多记者。

    不知道记者们怎么得到的风声,他们为了抢大新闻的第一手进展蹲守在此,等着令人宽慰的消息,或者是……令人痛心的,有爆点的,可上头版的剧情。

    好歹是在医院,记者们还算克制,路又言听不到太多信息,于是上网搜了一圈关键词。

    向阳沿海,较为常见也很是危险的刑事案件就是走私贩私。他很快就看到了最新发布的几条新闻:

    向阳青月湾码头特大枪支走私案成功告破!

    路又言的目光在“交火中似有警员伤亡,具体情况未知”这一行字上停住,然后移开了。

    手术室前的走廊上有脸色铁青的刑警拦着,路又言越过记者,一眼看见了坐在手术室门外的少年,他红紫相间的篮球服在这一片黑白中显得如此突兀。

    红色在这里,可不是一个吉利的颜色。

    查亦鸣垂着头,弓着背,双手紧握抵在额前。路又言远远地看着他,同他一起呼吸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同他一起听世界从吵闹到寂静无声。

    他同他一起祈祷。

    “查亦鸣。”

    不知过了多久,路又言终于挤出了声音。

    麻雀从未有如此想要飞向他,想落在他肩头,想用小小的翅膀为他遮挡风浪。

    他声音不响,甚至在这一片记者中都不算引人注意,但是查亦鸣听见了。

    少年浑身一颤,仿佛大梦初醒。他缓缓抬起头来,本能地去找声音的源头,去找路又言。

    查亦鸣跟旁边的刑警叔叔说了声,路又言获得通行。可他只是离手术室那扇白色大门近了一点,离查亦鸣近了一些,并不能使任何事情好转。

    他在查亦鸣身边坐了下来,然后就是沉默,一直沉默。他们近两年说的话本就越来越少,现在言语更是失去了所有意义。

    查亦鸣在发抖,路又言能感觉到。他紧挨着他坐,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他的小臂。

    然后下一秒路又言的手就被查亦鸣死死地抓住了。

    如果我是一根救命稻草就好了。路又言心想。

    查亦鸣的手心全是冷汗,路又言没有甩开,就这样给他捏着。

    他从未这么乖乖让他牵,第一次……不,这是第二次,居然又是不好的事情。

    再看周围的人。周玉在场同事四男一女,脸色不用说,身上也或多或少带着血色。

    来自他们自己,或者来自同僚。

    与此同时在进行的很可能不止这一场抢救。

    其中有一位男警官像是刚从泥坑里爬出来,身上都还是湿的。那位女警官面相刚毅,但也别过脸红了眼眶。

    这就是人民警察吗。

    这就是,查亦鸣父母的模样,这就是查亦鸣志愿里他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

    路又言心疼到忘了怎么眨眼。

    -

    他们好像等了一万年那么久。

    终于,十一点半,手术室的门打开了。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堵住记者的刑警也回过头,屏息等着医生的第一句话。

    医生拉下口罩,快速扫了一眼,转向了门口的两个孩子,稍稍点了点头。

    路又言的手被查亦鸣捏得好痛,看到这一点头他近乎感觉不到痛了。

    周玉的同事凑上前去,“医生,她怎么样了?”

    “右胸枪伤导致失血过多,呼吸停过一次,现在暂时救过来了。需要留ICU观察,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好一个“暂时”。

    周玉的病床被推出来的画面远比电视剧里的残忍数倍,真实血液的冲击力不是任何创作展现可以比拟的。

    她被直接送进了ICU,所有人都不许进入病房探视,他们等于说是换了排座位坐下。

    临近午夜,记者被打发走了,走廊陷入真正的寂静。路又言不知又陪着坐了多久,突然被手机的震动惊到了,这才想起要跟杨静也说一声。

    不怪查亦鸣失联,这种时候人就像被一棒子打懵了,哪能察觉到电话。路又言看着一排未接来电,来自杨静沈闵州董昕依……

    他先给杨静回了信息,杨静说要来,路又言说:太晚了别来了,我马上带他回去。

    手机只剩10%的电了。路又言快速回了一波信息,然后收起手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

    他侧过脸看查亦鸣。少年还是垂着头,脸色比先前稍微好了一点,只是一点。

    现在更像是疼得麻木了。

    路又言没有劝他回家,就这么又陪他坐了一个多小时。

    结果大人们都看不下去了。

    “亦鸣啊,你先回家吧,叔叔在这儿守着呢,一有消息就打给你,啊?”

    “小同学,你妈妈的情况逐步稳定了。你先回家等通知吧。”

    查亦鸣反应比较慢,过了几秒才出声。

    “几点了?”

    他问的是路又言。声音很低,是哑的。

    路又言吞了吞嗓子,告诉他,“一点五十。”

    查亦鸣站起身来,谢过医生和周玉的同事。

    “走吧。”

    -

    带查亦鸣回家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太多。路又言原本觉得他肯定会拒绝离开,但现在他望着他的侧脸,又觉得如果一个小时前他出声让他回家,他就会听。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出租车的车灯扫过来,在黑夜中亮到刺眼。查亦鸣像从前一样给他拉开了车门,等他钻进去以后才坐到他身边。

    一直到爬楼走到家门口,查亦鸣都木着一张脸。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哭流涕,最后他把钥匙准确无误地塞进锁孔,停顿了片刻,说了句“谢谢。”

    路又言能听出来,他是难过的,非常非常难过。

    他也能听出来,查亦鸣长大了。

    这次不仅是声音,还有他的人格。他比他印象中当真没心没肺的男孩儿,已经成熟太多了。

    路又言还想说些什么,眼前的门倏地被打开了。杨静听到动静,冲出来迎他们,而与此同时查亦鸣走进家门然后把门关上了。

    他已经到极限了。

    -

    像是——在做梦。

    路又言冲了澡,然后躺到床上,回忆从运动会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事,只觉得非常不真实。

    也许在别的世界线,在他们干杯之后,查亦鸣会讲完那个他小时候的故事,然后一桌人继续谈笑,直至酒足饭饱,散场回家。

    平淡无奇,但已弥足珍贵。

    可是眼下的现实就是有悲恸。路又言翻了个身,面对白墙,不知道墙那头的人有没有好好躺在那里,尝试入睡。

    他也辗转难眠。

    三点半的时候路又言走下床,摸黑来到客厅,站在储物柜前轻手轻脚地拉抽屉翻找。

    过了一会儿,杨静房间的灯亮了。她开门走出来,把一把钥匙放在了他面前,握住他的手,抱了他一下。

    路又言走出家门的时候眼泪就已经要涌出来了。

    最容易让人脆弱的东西就是恐惧和温柔,他两者皆遇。

    拿备用钥匙开了查亦鸣家的门再轻轻合上,路又言径直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深呼吸两口气,压下门把。

    查亦鸣没锁门,没拉窗帘,一屋昏暗的月色。他平躺在床上,被子盖过了脸,胸口的一颤一颤,起伏明显。

    “我进来了。”路又言站在门口,小声说。

    查亦鸣的球服脱了丢在地上,路又言把它捡起来搭在椅背,然后坐到了床边。

    查亦鸣过了半晌开口,“没事,你回去睡觉。”

    路又言:“我看着你睡。”

    又过了许久,查亦鸣往墙那边挪了挪,拍了拍身前的位置。路又言没有犹豫太久就靠过去,然后被一把死死地抱住。

    查亦鸣赤/裸的胸膛很烫,这回是路又言自投罗网,是他心甘情愿。

    少年把湿漉漉的眼睛藏在他颈侧。

    “小路。”他说,“路又言,你知道吗。”

    “我如果再失去我妈的话,我就是一个人了。”

    查亦鸣把路又言心惊胆战一晚上的预想说出来了,说得他从喉咙酸到胸口。

    路又言伸手抚上他的后背。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的至亲父母不可替代。

    我会陪在你身边,我会一直为你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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