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天

    沈游靠着毅力与山长一块儿下了山,两人一同来到了齐家村。根据沈游的观察,齐家村只有百余户人家,并不大,但阡陌交纵,鸡犬相闻,好一派自然田园风光。

    一路走来,陆陆续续有人与山长打招呼。

    看来这地方还真是齐先生的大本营啊

    两人一路同行,来到了齐桓家门口。

    这是一扇极为简陋的小木门,一看就是个摆设,木质的纹理几乎要腐朽了,沈游怀疑只要轻轻一推,这扇门估计就要倒塌了。

    沈游了然,感情这还不是齐桓的隐居地,居然只是他找来的一个中转站,专门用于面见各类客人。

    怎么搞得跟通缉犯似的

    山长敲了敲门,木门咯吱一声就开了。

    沈游抬头望去,眼前这个人几乎超乎了沈游的想象,她生得只比沈游高那么一点点,整个人就是个干瘦干瘦的老头,面容严肃刻薄,完全没有沈游想象中的那幅和蔼慈祥、儒雅温和,或是仙风道骨的样子。

    “来啦”,他打招呼说道,说着他侧身让沈游,和山长进了门。

    三人一同进了屋内。沈游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布置,果不其然,就是极为简陋的农家院子,门前的空地上野草丛生,连半颗菜都没种,一看就不像是长期居住的样子。

    齐桓看都不看沈游径自落了座,拿出了一整套茶具,自顾自的开始现场表演茶艺,沈游也不急,她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目光灼灼的看着齐桓。

    请开始你的表演。

    齐桓表演了好一套繁复的茶艺功夫,最后奉上了两杯茶。

    沈游是不怎么懂鉴赏茶艺的,她也喝不出茶的好坏来。

    但是没关系,沈游轻轻地抿了一口,赞道“好茶啊,唇齿留香”。

    齐桓面色一沉,一声冷笑,“农家自制野茶叶,外头卖一卖,十个铜板能买一两”。

    沈游无所畏惧,她今天来是来谈判的,要是上门畏畏缩缩,那才叫失了先机。

    “我品的是先生待客的心意,又不是茶。先生的住所条件如此简陋,竟还能拿出十个铜板一两的茶来待我,实在是不胜感激啊”

    齐桓一噎。怎么有比齐桓还皮厚的人

    山长道“行了,汝南,去将我师兄请出来,别胡闹了”。

    沈游惊愕不已。

    “行了行了,小子,装什么装我就不信你来之前没打听过齐先生的长相”,王汝南颇为不屑道。

    沈游嘿嘿一笑,故作腼腆道“我这不是怕被别人骗了嘛”。

    “咳咳小友倒是好生警惕”。

    人未到,声先至,从隔壁房间转出来一个老头。

    一见着老头出来,山长即刻上去扶他,沈阳这才注意到,此人面色青白,瘦骨嶙峋,竟然已经是一副病入膏肓之像。

    沈游这下子是真的惊愕不已,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齐先生居然已经快病死了。

    “师兄你病体支离,竟还要劳动你来处理这些杂事”,山长面上的褶子里都透露出愧疚。

    齐桓微笑的摇了摇头,“打理崇明书院极为不易,这么多年来辛苦师弟了”。

    王汝南一见两人相亲相爱的样子就想翻白眼,“别在这儿演什么师兄弟情深的把戏了,别当我不知道,你俩年轻的时候一见面恨不得把对方的人头打成狗头。”。

    沈游暗笑不已,这位“汝南”简直是蓝翔毕业的挖掘机大师,专门拆台子。

    山长稍稍尴尬了一下,齐桓脸皮动都不动。

    沈游心中感叹,不愧是经过官场磨砺的男人。

    四人落了座,沈游心知大戏终于要开场了。

    “小友此来所为何事”,齐桓问道。

    沈游微笑,“来为先生答疑解惑,助先生一臂之力”。

    “哦,我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

    “先生官至吏部尚书,此后又被贬谪,堪称人生五味尝了个便,,先生作为一个个体是没有遗憾了,可惜了,人有着复杂的社会关系网,你身后的同门怕是遗憾颇多啊”。

    齐先生一叹,看起来能说出“弹冠相庆”这四个字倒也不是侥幸,而是有备而来。

    “既是小友心知肚明,那我便直说了”齐桓目光灼灼看向沈游,分明已经是病体沉疴了,可眼中精光丝毫不减。

    那是一个老人宦海沉浮十四年,辗转游走大齐各地十二年所历练出来的洞察世事。

    “你想怎么做你所求为何”

    沈游微笑,戏肉来了。

    “弹冠相庆”的意思原本是指,一个人做了官,他的同伙顿时高兴庆贺道他们自己也有官可做了。

    对于心学门人而言,上一任心学官场代表人物齐桓,基本已经退休快十二年了,可新学依然没能培养出自己在官场上的擎天柱。

    心学放低了门槛,让即使家贫的学子也能够接受教育,让贩夫走卒也能进入圣人门庭。几乎是堪称“有教无类”。甚至心学的标杆崇明书院会三月开一次讲坛,文人士子、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能来听。

    于是心学迅速席卷江南各地。

    而心学,这个流行于江南一带的学派,别看他们在江南混的风生水起,可偏偏北方却是理学的天下。

    要命的是,官场的主流在北方啊

    如果不能够扎入官场,心学就无法成为显学,就算他们在中下层闹腾的再欢,无法打入上层,不用百十来年,几十年后心学就会由于无法培育门下子弟们做官而消亡。

    老百姓们就是这么的实用主义。

    心学的门人们原本是想走先富带后富的路线,也可以归纳为“弹冠相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原本看好的是周恪。

    奈何心学太非了,周恪刚刚凑齐六首,亲爹死了。

    于是周恪闭门归乡守孝三年。

    好不容易文宴之中了解元郎,可一看文宴之一副老子是要靠诗书词画千古留名的男人,不要你们在这些肮脏恶臭的官途的样子,心学的数名大佬都要绝望了。

    更惨的是,如果没有能够扛鼎的中流砥柱,有扎实的基层官员也好啊。万一基层里面有几个牛人到时候升职了,那也行啊。

    可心学也没有。

    如果说理学在官场上是粗壮的金字塔型,那么心学就是瘦不拉几的金字塔还被削掉了上半部分。他们在官场上的弱势与理学在官场的强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就很尴尬了。

    “齐先生,昨日山长应该就来找过您,您应当已经看过女戒了,觉得如何”

    齐桓皱着眉头,“此书的确对于学子有些用处,也可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沈游笑道“先生不必贬低我,技巧好不好用您自己心里有数。先生心中两大缺憾,一则没有能够扛鼎的上层人物,二则是没有扎实的下层官员基础。我没有办法解决前者,因为那种人的出现只能等,可我能够解决后者。”

    沈游当年一样是在六七十万考生中厮杀出来的学神,她全省前十的好成绩未必能够应对古代科举,但一定能够应对考试。因为只要是考试就一定有共同之处。

    沈游最不畏惧的就是考试。这是她从小到大考了无数次,以许许多多的血泪和教训堆砌起来的自信。

    “据我师弟所说,你并没有功名在身,自己都不曾科举过,你要如何保证能让学子们科举成功”

    沈游嗤笑,“不知先生定义的科举成功是指到了哪一级别”

    科举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其中,县、府试过了是童生;院试成功就是秀才;乡试一过做举人,其中的第一名就叫解元;过了会试就中进士,而殿试就是在进士中取中前三甲,分出进士与同进士。

    “自然是指进士”,齐桓沉声道。

    沈游当即感慨不已,“先生不愧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物啊”

    脸皮厚的宛如城墙。

    进士是什么概念三年一届,全国只录用三百人。沈游拍拍胸脯说自己包中进士,齐桓就能微笑着看她发癔症。

    说白了,谈判就是一个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过程。

    齐桓漫天要价,沈游自然要坐地还钱了。

    “举人,最多到举人,即使是举人我也不能包过,只能尽可能的提高成功率”。

    这话倒是实在,沈游要是敢说自己举人包过,人家还以为她是上门来兜售作弊用品的。

    “你拿什么保证”,王汝南插嘴了。他其实挺不耐烦的,一个黄口小儿,还敢说什么“提高举人中举成功率”,他以为自己是皇帝老子呢

    “王先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写的那本女戒只是上半本罢了,这上半本自然而然是诚意。”

    王汝南了然,下半本就是筹码。

    齐桓没搭理王汝南,他定定的盯着沈游。

    说实话,他已经是重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去了。像他们这样的人,死亡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毕竟他若一死,又来不及培养接班人,只怕心学顷刻之家就要陷入四分五裂的地步,凋亡的速度更快。

    所以此刻齐桓几乎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如果此人真的有诀窍或是方法能够提高中举人数,那么给她个机会让她试一试也不亏。

    反正也不会更差了。

    但即使是病急乱投医,齐桓的政治本能还在,他得搞明白眼前这人到底要什么。

    “好,我姑且信你,但你折腾了这么多,总不至于是为了帮扶心学吧”

    你想要什么

    “我想请先生看一篇文章”,沈游说着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几张纸。

    齐桓接过来一看,顿时哑然,沈游来之前齐桓想过许多次他的目的,万万没料到竟然是这个。

    那几张纸上是沈游的采访记录,第一张纸专门采访了以替人裹脚为营生的人,纸上详细描述了裹脚的过程,把脚洗净,先放进公鸡的血里,温一温,然后裹脚布一点一点的收紧,穿上特制的鞋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脚彻底畸形为止。

    为了防止脚发臭,还得撒上各式各样的香料、药水。

    有些大龄的女子裹起脚来甚至还要在脚底下放进竹片,再辅以石板才能裹出一双金莲来。

    齐桓几乎是皱着眉头,读完了整张纸,他无妻无子,此前从未了解过关于裹脚的事宜,如今读来,只觉极为残忍,意识恍惚之间,仿佛满纸墨字尽是血泪。

    第二张纸上是采访的被裹脚的女性,从幼童到老人都有。

    幼童年岁尚小,只会模模糊糊的喊疼,好疼,但年轻女子基本已经可以详细描述裹脚的痛苦,双脚火辣辣的疼、发炎流脓、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宛如踩在刀尖上。

    而到了老年,由于身体衰退,免疫能力下降,裹脚的痛苦原本应该更加严重,但是采访的老人几乎都说“习惯就好,都是命啊”。

    她们与这样的疼痛陪伴了一辈子,习惯了。

    齐桓看完之后将纸张分别递给了王汝南和山长。

    山长一目十行的看完,“唉,世人多愚昧,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有多少无辜女子死在裹脚上”。

    王汝南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山长,“赵案你知道此事,为何往日不曾提及”

    赵山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然严令家中女子不得缠足,可架不住大势所趋。说来不怕你们笑话,近日内子已经跟我闹腾的不行,非说要给家中女儿缠足,生怕女儿嫁不出去。”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汝南气得团团转。他无子无女,大半辈子都在各地游走,但一心一意关注的全都是生民疾苦,根本没注意女子缠足一事。

    沈游了然,其实在反对小脚的人当中,像赵山长这样的才是常态,严令家中女儿不裹脚、写几篇文章呼吁呼吁外人别裹脚,可是对于遏制小脚之风却毫无办法。

    “三位先生,这便是我要交换的条件了。”

    沈游提着一口气,计划进行到了这里是最关键的一步,是成是败全看今日了。

    “你那什么劳什子学习方法先不提,咱们先说说缠足这件事情”

    王汝南正要继续往下说,齐桓忽然插嘴道“缠足一事我应下了,至于科举一事便算了吧。”

    齐桓没顾忌身侧王汝南和赵案惊愕的神色,他开口道“小娘子请回吧。”

    王汝南和赵案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劈了。

    王汝南细细看去,才发现沈游整个人皮肤发黄暗淡、甚至还有被晒到发红脱皮,一双剑眉又浓又粗,乍一眼看,就是个没发育的小童子。

    仔细一看才发现对方五官生的极好,脸部轮廓柔和。

    竟然是小娘子装扮的

    “什么什么小娘子”,赵案一脸懵逼,“他不是男生女相吗”

    王汝南已经想到齐桓为什么会认出对方是个小娘子了。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三张纸。

    一个男子就算再怎么尊重女子,也不一定会愿意为女子裹脚一事竭力奔波,像赵案那样禁止家中女儿裹脚、再写点儿文章呼吁一下就是极限了。更多的是像他和齐桓这样根本没注意的人。

    只有遭遇裹脚迫害的女子才会天然的厌恶小脚,才会愿意竭力遏制小脚之风。才会站在这里与他们商议。

    王汝南看了赵案一眼,不曾解释,但赵案能当上书院山长,也不是傻子,只是相较于两个人精子而言反应的稍微慢了一些而已。

    齐桓根本顾不上身边两人的想法,他呆坐在椅子上,已是满目苍凉,原以为或许是抱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万万没料到,竟然是小娘子瞎胡闹。

    沈游一看对头那三人的神色就知道他们是知道她是女子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沈游来之前就做好了暴露的准备。

    如果齐桓是个聪明人,当沈游拿出那几张纸的时候,他就一定会意识到沈游是个女子。相反的,如果齐桓没有意识道,沈游反倒要怀疑这一任的心学代表人物是个憨憨。

    心学要完啊

    所以沈游相当坦荡,她没有解释自己是真的有这个考试辅导的能力,而是问道,“诸位先生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科举秘籍要叫女戒”

    “哦”王汝南和赵案顿时来了兴趣,他们疑惑这个问题很久了,原本还一直以为只是为了吸引众人的目光,所以取了一个猎奇的书名,但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这样的。

    沈游笑道“戒,禁止也。科举的主角是男人,能够参加科举的也只有男人,科举可不就是女子禁止做的事情嘛”

    对面三人顿时一惊。

    赵案皱着眉头,“女子在内宅相夫教子,男女分工不同,古已有之,若女子也能够科举,岂不是乱了纲常”

    沈游都懒得嘲讽他,直接转向齐桓“齐先生觉得呢”

    齐桓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小娘子保不齐真的有两把刷子,他郑重的想了想,“不过是谁占据了权利的问题。”

    是啊,不过是话语权的问题

    几乎各行各业都是男子,他们把持着整个社会的权力,在这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所有能够通过科举晋升的人全是男子,也就是说女子被彻底断绝了晋升之路,更惨的是,女子还要接受“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话,天然的被剥夺了接受教育的权利。

    两相叠加之下,社会的主流话语权就被捏在了男子手上。

    不愧是心学扛把子,沈游相当的满意,至少这种人是绝不会被三纲五常的书荼毒傻了,还真就傻不愣登的认为女子被压迫是天理。不过只是因为他是男子、是既得利益者,所以不言不语罢了。

    这种人虽然丑陋,但是至少是个聪明人,沈游真不爱跟笨蛋说话。

    “先生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该明白女子并不比男子差,她们能做的事情有很多,包括辅导科举”,沈游补充道,“我固然不能够参加科举,但是这并不妨碍我辅导学子们。试试呗,反正又不亏。”

    “好”,齐桓答应了,“你想怎么做”

    沈游终于亮明了底牌,“我还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这一个半月里我必须全心全意的负责遏制缠足一事,等到一个半月之后我自会来崇明书院。”

    齐桓定定的看向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只能够接收丁字班的学生。”

    沈游微笑,她清楚的知道她们是绝不会将好学生交给她折腾的,沈游能够拿到的一定是学渣团体。

    不过也好,这样才能够显出自己的能耐来。

    “不过嘛,我只需要自己想学但是学不好的学生,可不想要根本无心学习的士子”。

    要知道,学渣也是分为很多种的,有努力学习但学不好,有完全不想学,有随便学学糊弄家长的后两者沈游根本没时间去,还不如挑选前者,至少够努力。

    齐桓点了点头,“你放心,你可以抽调一部分丁字班的学生,只教授这些人。”

    “多谢”,沈游笑着道谢,“既然谈完了你们的条件,那先生是否该听一听我的条件”

    “你想我们怎么做”,齐桓问道。

    如果仅仅只需要写几篇文章上报纸,这位小娘子是绝不会来找他们的。

    “我想请几位先生跟我一块儿去看戏。”

    “看戏”,王汝南疑惑道,“去哪儿看戏”

    沈游微微一笑,“勾栏瓦肆”。

    赵案试探道,“我师兄身体已是病体支离,怕是不能去了。”

    沈游微笑“无妨,我请赵山长和王先生一块儿去看即可。”

    “不必”,齐桓拒绝了,“还没到彻底走不动道的时候。”

    “也好,明日辰时三刻,我直接在瓦肆西门等诸位,万望诸位准时到。”

    沈了个礼,直接告辞离去了。

    沈游一走,三人尚未散去。

    “齐兄,你说这能行吗一个小娘子”,赵案纠结的不行。

    “如今已经是二月份,今年恰好因太后诞辰加开恩科,八月就是乡试,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一年的时间还是熬得了的。”

    王汝南顿时不忍道“齐兄,我再去请请大夫,天下这么大,总有杏林圣手的。”

    齐桓摇摇头,“我这病是心力耗尽所导致的,身体被我敖干了,五脏六腑开始衰竭,没得治的。与其耗费时间治病,不如搏一搏,保不准能行。”

    “可就算那个小娘子真的能够包过举人,不成进士也没办法踏进四品大员的门槛啊我们还是没有主推的官员”,说到这里,赵案叹了一声,“书院里学子们固然颇有天资,可能够位居三品的已经是少之又少,更别提要有能耐打压理学,推广心学了。”

    王汝南顿时就不高兴了,恨恨道“周恪的爹死的可真是好时候”

    “汝南”,齐桓极不赞同的看了王汝南一眼,“无论如何,那是谨之的生父,勿要多言。”

    王汝南闭嘴了,谁知赵案又开口,“齐兄,周恪此人心思太深,便是我们全力将他拱上了三品,谁知道他会不会反水不干”

    说着,赵案补充道“他初来书院的时候,因为生父入赘其母家,他便姓齐,生母死后被改姓为周,后来又被过继出去,便被同窗讥笑为三易其主,两姓家奴。

    “可不过一年时间,他便因学业优异升去了甲字班,极得先生看重,又能结交同窗,短短两年,全书院上上下下均与他交好,便是跟他不熟的人,也纷纷交口称赞,竟无一人说他半分不是,”

    赵案干涩着嗓音继续说道“齐兄,汝南兄,此子心思太深,我只怕届时心学反倒要死在他手上。”

    王汝南颇为不屑,“你觉得心思深沉不好,那文宴之就好就文宴之那心眼子,能在官场上活过一年都难”

    “汝南兄,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提醒你们,不要太相信周恪”。

    眼看着王汝南和赵案都要吵起来了,齐桓还是一言不发的坐着品茶。

    约莫是察觉到了空气里蔓延的寂静,两人都安静了下来。

    “好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熬个几年呢。在没能出现下一个有天资的人之前,我们既然择定了主推谨之,就不要后悔。”

    人都是要为了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行吧”,赵案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告辞道,“那我先行一步,保不准还能追上那个小娘子,再探探底。”

    齐桓瞥了他一眼,“你追不上的。你以为那个小娘子为何走得如此潇洒不过是怕我们跟着她追查她的来历罢了。此刻她估计早就跑出了村子。若是脚程够快,估计已经到了半山腰了。”

    赵案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她上山那副病弱的样子全是装的”

    “那倒也未必,那位小娘子身体底子不好,亏空极多,若是再这么殚精竭虑下去,只怕将来年寿不永啊。”

    齐桓自己久病成良医,病的岁数多了,就能看出沈游身虚体弱,亏空的厉害。

    王汝南一见赵案被骗,顿时高兴起来,“万万没料到,你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级,竟还要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耍”。

    赵案嘟嘟囔囔,“怎么现在的小娘子心眼子多的跟筛子似的,跟周谨之倒是绝配。”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齐齐聚在了瓦肆西门。

    瓦肆别称“瓦市”,原本是许多棚子组成的一片聚集地,勾栏就像剧院一样在这些棚子之内。但是一旦遭遇大风大雨,棚子搭建简陋,所以极有可能倒塌。

    慢慢的,瓦肆的设施更加完善,建筑更加结实,再加上进瓦肆是要门票的,收到了钱瓦肆就越发的繁荣昌盛。发展到了大齐,这里甚至出现了古代版的流量明星,包括各类知名说书人、戏剧班子的角儿、皮影戏老板等等。

    四人进了瓦肆,辰时三刻瓦肆已经开始营业了。

    一路过了喧哗热闹的各个棚子,沈游还在带着他们往角落里走。

    “小子,你要我们看得戏到底在哪儿”,王汝南生平就讲究一个发乎自然,想说就说,想干就干,故而脾气直的不行。

    “请稍等,即刻就到了”,沈游带着他们到了西门最犄角嘎达的地方。这地方就有一座勾栏。

    怎么说呢台上的演员比底下的观众还多。

    底下的观众拢共也就他们四个人。

    “沈郎君,您来了”,戏班班主高高兴兴的冲过来打招呼。

    “是啊”,沈游点点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是我朋友,我带他们前来看戏”,

    “好嘞,诸位郎君稍等,戏马上就开场”,班主拱手一礼告辞离去。

    四人找了凳子坐了下来,安安静静的等戏开场。

    锣鼓一响,戏台子上当即上来了一个少女。少女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麻衣,全然不像别的戏班子那样穿着戏服,这位小娘子上来对着观众先喊了一句“季家阿哥,阿月采茶去哩”。

    底下的齐桓颇有些惊讶,这位小娘子没用戏腔唱曲,而是直接用了大白话,不过声音清越嘹亮,还是能够听得出戏曲演员的功底。

    紧接着,这个阿月就开始唱起了采茶曲“溪水清溪水长,茶山上好呀么好风光茶歌飞上白云头啊”

    这个小娘子是白云班新来的,白云班原本唱的戏剧太过老套,渐渐地受众流失,结果原本的角儿又被别人挖走了,就在班主一筹莫展,甚至穷到交不起瓦肆租金的时候沈游找到了他们。

    沈游给出了本子,要求他们更改原本的戏剧形式,对着本子演。

    眼前这一出采茶是沈游本子里的第一幕。

    阿月的茶还没采多久呢,季家阿哥就出来送饭了。

    两人分明没有什么肢体接触,但是对视一眼都要脸红。沈游在这里添加了大量的偶像剧情节,什么摘下野花精心养着送给阿月,时常给阿月送饭,两人同行时总也忍不住多看对方一眼

    沈游相当自信,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我饱受各类偶像剧荼毒啊

    第一幕就是营造了两人烂漫自然、不逾礼法但情深意笃的形象。

    紧接着,这一出歌舞剧、滑稽戏、话剧杂糅出来的不知名剧本演到了第二幕。

    第二幕是阿月和季哥前去卖茶叶,茶叶是散卖给茶商的。

    两人卖了茶叶,欢欢喜喜的对歌,商量着回去之后要买些什么季哥一时心动,给阿月买了两根红头绳。

    季哥刚刚买好红头绳,正打算给阿月戴上,突如其来,街上众人纷纷喊道“李老虎来了,快跑啊”

    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去,

    季哥护着阿月急匆匆想往台下奔去,结果李老虎伸手一栏,嘿嘿一笑。

    李老虎穿金戴银。穿着绸缎衣服、不带玉饰,就带着纨绔子弟三件套大金镯子、大金链子,身后标配四个狗腿子。

    李老虎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宛如螃蟹横行,都不用唱词,观众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反派角色。

    “小娘子生的好生貌美”,王老虎牵起阿月的手,色眯眯的摸了两下。

    季哥怒从中来,试图解救阿月,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哪儿敌得过两个狗腿子,当即被制住。

    沈游设计的阿月并不是一个柔顺的女子形象,她外表秀美但秉性刚烈。

    阿月当即怒道“李老虎,你快快放手。”

    李老虎强行去搂阿月;“小娘子,你快随我家去,我纳你做第十三房姨娘啊。”

    阿月使劲浑身解数挣扎,奈何李老虎年轻力壮,挣扎之下,阿月抬脚踹了李老虎好几脚。

    李老虎被踹得怒上心头,音乐声更急了,“好啊,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来人”

    只见两个狗腿子当即制住了阿月。

    李老虎嘿嘿一笑,开始念歪诗,“小娘子这脚白嫩嫩,李老虎只觉心痒痒。待到这脚成小脚,只给老虎暖上床”。

    念着念着,李老虎当即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铁绣鞋,竟然活生生要折了阿月的骨头,将她的脚往铁鞋里塞。

    这波演员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是背水一战了,要是今儿不能一战成名,那就连瓦肆的租金都交不起了,只能被赶出瓦肆。所以演员们演的极其认真。

    “啊,这阿月怎么这么可怜啊”

    “是极是极,这李老虎太过可恶。”

    齐桓全神贯注看戏,这才忽然发现这个棚子前面已经聚集了许多观众,人人议论纷纷,神色格外愤怒。

    眼看着观众越来越多,台上的演员们也越演越来劲儿。

    眼瞅着这剧是要火啊,演员们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吸引观众。

    台上的阿月厉声惨叫起来,“啊”,凄凉的女声听得人只觉格外难过。

    李老虎演出的变态笑容极为逼真,他一面将阿月的脚往铁鞋里塞,一面还唱道“好阿月啊你莫哭,裹个小脚好嫁人。”

    也不知道阿月到底是怎么演的,那脚竟然还真的被塞进了铁鞋子里。

    两个狗腿子在李老虎的吩咐下,放开了阿月。

    阿月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季哥,季哥”。

    李老虎走过去,踢了季哥一脚,“死了真不中用”

    “季哥”,阿月竭力试图向季哥跑去,但是小脚限制了她的行动,她栽倒在地,一面哭喊,一面手上使劲,一点一点的爬了过去。

    台下观众泪点低的已经落泪了,脾气爆的甚至想上台打李老虎。

    阿月极力哭嚎,李老虎走到阿月身边,“好阿月,你呢穿上这鞋子,家去,我啊,明儿就来接你。”

    李老虎摇晃着脑袋唱着“一顶粉红轿子,一个小脚娘子”下台去了。

    台上只剩下阿月和季哥的尸体。

    阿月搂着季哥哭的不行,踉跄着小脚要将季哥带回家安葬。

    可小脚哪里能行动,阿月走一步摔一跤。

    演员敬业,那可是真摔跤啊阿月情状之惨烈看得满场观众同情不已。

    可最惨的还没有发生呢。

    阿月到了家里,季哥的母亲见到了季哥的尸体,直接昏迷了过去。第二天,李老虎来家里抢亲,阿月的父亲不肯,活生生被打死,季哥的母亲被气死。

    阿月两天之内亲友俱亡。却还是敌不过命运直接被李老虎抢去了李府。

    紧接着就到了第三幕阿月在李府的生活

    李老虎好小脚,府中十三房姨娘全是小脚,李老虎给阿月穿上铁绣鞋,从不允许阿月脱下铁绣鞋。

    阿月脚被裹了但是脑子没被裹住,即使她穿着铁鞋踉踉跄跄,依然一次次智计百出试图逃跑,每当观众揪着心,以为阿月能够成功了的时候,又一次次地被老虎抓回来。

    此时台上出现了新的角色,是前一个被李老虎抢来的良家女三娘。

    三娘劝道,“嫁给老虎随老虎,山珍海味吃不完,绫罗绸缎穿不尽,裹脚本是女子命,安安心心别再逃”。

    这一幕里阿月对着三娘沉默不语,但私下却数次对着铁鞋唱到“老虎爹是县太爷,横行霸道最凶残,杀我季哥杀我爹,逼我裹脚害我命,此仇不报不为人,奈何小脚锢我身”。

    阿月唱的声嘶力竭,“三寸金莲真好看,让我日日不得逃,小脚害我仇难报,此生绝不裹小脚”。

    情绪是可以传染的,台下的观众明显开始议论纷纷,除了谈论李老虎的,已经有观众开始感叹“李老虎和小脚一起害了阿月啊。”

    沈游相当满意,她编排这个演出的目的达到了。

    她要借助阿月来展现裹脚对于女性的残害,构建一个试图解放小脚的女性形象。

    很快,剧情到了第四幕

    前三幕一直在压抑观众情绪,等到了第四幕,阿月把自己装在了泔水车里终于逃了出来,观众根本顾不上阿月破衣烂衫,形象难看至极,而是疯狂鼓掌叫好,台下好评如潮。

    观看的人越来越多,演员们就越发起劲。

    阿月找到了一个乡野大夫,试图取下铁鞋,但大夫告诉阿月,“鞋连皮,骨连肉,一双铁鞋粘皮肉,取不下,取不下”

    阿月无可奈何,只能穿着一双铁鞋,乞讨着前往京都。

    到了京都便有小乞儿在旁边唱到“京都有个刘青天,日断阳来夜断阴,端坐府衙为百姓,击鼓鸣冤快快行。”

    阿月听着这句唱词,只身一人前往京都府衙击鼓鸣冤。

    刘青天受理了案子,陪同阿月回了镇上,惩治了县太爷和李老虎。

    刘青天还为阿月找到了御医,御医告诉阿月“铁鞋小巧鞋底薄,要脱此鞋无它法,日日行走可磨掉”。

    御医格外不忍,劝阿月不如不脱此鞋,就此当一个小脚女子。

    阿月断然拒绝,“老虎害我已报仇,小脚害我仇未报”。

    最终阿月终于日复一日、强忍着剧痛,在行走中磨破铁鞋,就此得到解放。

    阿月终于又有了一双自由自在可以行走、奔跑的天足。

    刘青天有感于阿月的为父报仇的坚韧,上奏皇帝,表彰阿月为孝女。百姓听闻了阿月的故事,为她立了孝女祠。

    这双残破的铁鞋自此之后被供在了孝女祠之上。

    有文人士子听闻此事,写成了这一出铁鞋记,流传于世。

    作者有话要说我居然更新了一万字。从今天开始,我不叫不语忍冬,我叫钮钴禄不冬。感谢在2020090420:58:102020090520:5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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