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傍晚这遭,主仆二人都有了心事。
当晚入夜,阿璇见九畹一副流连不去、期期艾艾的样子,想了想,遂道,“九畹姊姊,今晚...能陪我一起睡吗?”
阿璇很少对九畹用“姊姊”这两个字,因为喊出来的时候,总会让她想起幼年时那个喜欢撒娇的自己,平白地便会添些羞怯。
可她单单这一日,便为着那人的事,连喊了两次。
九畹的表情,却在一瞬间就亮了起来。
她“哎”了一声,抱了寝被,将灯火吹熄后,上塌搂住阿璇,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低声道,“女郎,没事的,没事的...有九畹陪你呢!”
阿璇轻轻“嗯”了一声,攥住了她的衣襟。
许是死过一回的缘故,她觉得自己对生死之事,看得越来越淡。
九畹的惊骇与恐惧,她全都看在眼里,可刘岱那边的诈死复生,又着实让她放心不下...
这一世的轨迹,已经在无形之中变得越来越复杂,连她自己都是身处迷雾,一时之间,她不知究竟要如何向九畹解释,更不知要如何开口安慰她。
阿璇正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寻思着,忽而听到九畹小小声地道出一句,“女郎,要不...咱们明日还是别去了吧...”
... ...
阿璇睁开眼睛。
“姊姊,你是在害怕,今天那人和临江王有关吗?”
夜深人静的,女郎竟如此大胆,直接道出了自己最恐惧的事情...
九畹倒吸了一口气,干巴巴道,“不、我不怕的...但是...”
不等她说完,阿璇便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
“姊姊,今日酒肆的情况,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世间怪奇之事何其多?我想,那位袁姓大侠,应当只是一位与临江王面目相似的陌生人,不相干的。”
女郎的语调虽然柔软,话里的意思却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
九畹琢磨了一会儿,慢慢吁出一口气,“说得也是,毕竟除了容貌,他们俩哪里都不像...可,既是这样,女郎明日又为何还要去——”
话没说完,她先闭上了嘴巴。
自家女郎外冷内热,就算心内如何在意,她面上的神情也总是淡淡。
那能让女郎直言许嫁的临江王,可算是惟一的例外。
也难怪君侯在订婚风波后郑重地寻她叮咛,说是为了不让女郎伤心,今后一定注意,千万不要在女郎面前提起那人的名字和封号。
可是,谁都不提,那人的痕迹就会从女郎的心中消失吗?!
如今又来了一个与临江王酷似的袁姓侠士,女郎面上不显,这会儿心里...还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想到这儿,九畹反握住她的手,疼惜而坚定道,“明日,我同女郎一起。”
“恰好,那袁姓侠士的来历,我也想再多打听打听。”
... ...
一回生,两回熟。
第二日用过午膳,估摸着酒肆已经开门,主仆俩连午休都免了,直接命车夫带她们前往东市。
才刚晌午,酒肆里空空落落的,酒柜后也空无一人,不见那掌柜的身影。
九畹同阿璇对视一眼,刚要亮开嗓门喊人,后面的门帘一动,却是那女掌柜捧着一小坛酒从院后绕了过来。
见有客人来,那掌柜未语先笑。
待细细打量,瞧见是昨日的那两名女郎,她面上的笑容越发殷切了些,“女郎来了?”
统共才见过两次面,阿璇做不来这种熟稔的态度,她微微颔首,却是九畹笑道,“掌柜好生忙碌,咱们这店里的生意定然极好了!”
那掌柜抿唇一笑,道,“天气好了,客人们也愿意出来走动了,刚才查看酒架,发现好几种醴酒、醪酒都售空了。这不,我赶快再从酒窖里补些新的过来。”
说罢,她又笑眯眯道,“女郎昨日的酒都没喝成,便匆匆地走了。今日可是来重新品尝那宜城醪的?可不是我服娘自夸,长安城里的宜城醪,就属妾这儿的,滋味最好——”
九畹瞧着阿璇,见她始终沉沉静静的,唯有提到那酒的时候,眼睛亮了光。
她心中不由怅惘地叹了一声,脸上却笑道,“酒自是要得,不过我们打一壶,预备回去喝。另外,我们今天来,是想向掌柜打探些那位‘袁大侠’的消息。”
服娘一怔,就见那侍婢反客为主,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道,“目下既然无人,那咱们先到这酒案旁聊聊可好?”
... ...
对面虽然只是两个女郎,可开口便要问“他”的事情,服娘的戒心一下就上来了。
她想拒绝。
可那通身气派的女郎都大大方方地落座了,况且现下真的无人,她只得噙着笑,在那侍婢的注视下,安安分分地坐了下去。
“对了,昨日繁忙,也来不及好好介绍...”说着,服娘指了指屋外高悬的酒旗,道,“妾姓田,单名一个服字,常来此间的客人,都唤妾一声‘服娘’,不知二位...?”
九畹代阿璇道,“服娘有礼了,我家女郎姓谢。”
“谢?!”
这个姓氏一出,服娘的眼光登时就变了,她不由上上下下地往阿璇身上望去,道,“莫非,是车骑将军的那个谢家?!”
“正是。”
九畹一边面不改色地扯谎,一边笑道,“我家女郎,素来好听些坊间的逸闻趣事。然,昨日酒肆里的那位袁大侠瞧着面生,名声也从来不闻,但见这么多人对他恭谨有加,不免心内好奇了些,便想来听听关于他的见闻。”
服娘一呆,这时又突然听到那谢家女郎开了口,“服娘若知晓,可否烦劳告知?”
昨日嘈杂,那女郎说了什么,她并未听清,可今日乍一听闻这又轻又软的嗓音,就算是淡淡地,无甚情绪上的波动,也让身为女子的她起了妒忌之心。
不过,声音好听,空有脸蛋又怎样...
服娘挺了挺自己引以为傲的前胸,笑道,“哪里算得烦劳,不过是在想,应从哪里开口...”
... ...
韩非子有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但在当世之世,游侠们颇受黔首的尊重,他们壮勇豪放、重义轻死,虽未必具有显要的权势,或是惊人的财富,可在民间的影响力却极为惊人,可谓一呼百应。
这位袁大侠,就是当世任侠里的一位翘楚。
袁大侠,本名袁代,齐郡临淄人,性豪放豁达,善斗剑之术。
可奇怪的是,生于齐鲁之地,他名字里的“代”,却是以此易彼的那个代,而不是岱宗、岱岳的那个“岱”。
相传,他最初在齐地的时候,曾为一户冤死的百姓,星夜奔波数百里,就为了取那贪官的一颗项上人头。
后来,他每到一地,必会出手惩治抢占民女、鱼肉乡里的恶霸;他无私散财,不顾自己,也要赈济饥贫交加的百姓;他为人意气,路见不平,定要管上一管...总之,行到哪里,他的侠义之举便到哪里。
而,当他到得长安的第一日,便曾以一人之力,于斗剑中一连单挑对面五人,让这群宵小之辈再不敢在集市上欺压他人。
这个故事...听来便有些熟悉了。
阿璇眨眨眼睛,忽然忆起,就在自己刚重生归来的那会儿,九畹为了哄她开心,梳妆时接连讲了不少长安城里的趣事,其一,便是一位新来的袁姓侠士于东市斗剑。
她忽然感到无尽的讽刺。
原来,在她还懵懵懂懂、不知前路的时候,这人就已经开始着手规划自己的未来了——进,可做那出入宫廷的临江王;退,便是那美名传至域外的显扬侠士!
“这袁大侠年纪轻轻,就有此成就,未来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听服娘讲完后,九畹不由真心诚意地赞叹道。
“那可不是!”
服娘微微扬起下巴,神情骄傲,那对傲人的胸脯也随之挺得更高了些,“我们长安集市的人,私下里都议论说,袁大侠怕不是将来会成为第二个剧孟呢!”
听了这话,素来沉稳的九畹都显出了惊讶之色。
洛阳剧孟,曾是景帝时代誉满天下的豪侠,其势之大,其才之高,足以左右国家的局势。
吴楚七国之乱时,条侯周亚夫就曾说过,得剧孟如得一敌国,叛军起兵,不去求剧孟的帮助,简直就是自取灭亡。果然,三个月不到,叛乱即被镇压。
对于市井小民而言,将袁代和剧孟相比,便是无上的荣光了。
阿璇嘴角抽抽,嘴上一言不发,心里却想着,那人的野心可在未央宫里,当一名小小的侠客未必能满足得了他呢!
再坐一会儿,能问得都问过了,该说的也说完了,酒肆里也慢慢地上来人了。
九畹买了酒,服娘亲自捧了,将她们送回车上。
临去时,阿璇朝她浅浅一笑,以示感谢。
顿了顿,她又道,“我观服娘,亦非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氏。冒昧再问一句,请问服娘的家乡又是哪里呢?”
服娘愣了愣,眼睛里流光一转,点了燕脂的饱满红唇弯弯,便露出个美丽的笑容来,“女郎莫忘了...”
“妾姓田,家中自然也是来自齐郡的临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