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州距京城大约两日的路程。
但这车队很长,行走速度比较慢,因此可能要用三日才能回到京城。
姜嬉在路上百无聊赖,整日下来,除了停行吃饭,她几乎都在软厢里。
一本《山海经》已经被她翻来覆去许多次,和执墨携书下棋也下得烦了。
陶嬷嬷偶尔来她这里坐,也会带了针黹过来。
可这些姜嬉都不想做。
偶尔有风撩起车帘,她便会极力从缝隙里看顾煊的身影。
这是从交州出来的第二日,已经快到京城了。
这日中午,车架长龙进了晋城。
单青山早去探完了路,回来引着长龙,前往晋城最出名的酒楼。
这一路走来,越是靠近镐京,城池就越是繁华。
姜嬉在执墨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她站在岳来楼前,仰头望着这座三层楼高的酒楼,鼻息之间全然是里面传出来的缕缕酒香,勾得她口内生津。
顾煊下了马,迈开长腿从她身侧过,不发一言,率先走了进去。
步怀敦和仲礼也走过来,和姜嬉一起,提步进门。
岳来楼里空无一人,想来是单青山提前清过场了。
掌柜也是个沉稳的人,亲自接待,迎人上了二楼雅间。
顾煊和姜嬉都是天潢贵胄,自然坐到一处。
顾煊坐在最上首,姜嬉和仲礼分坐在他的左右手边。
厌夜军虽然平日军律严明,但在饮食起居上,并没有十分严苛的戒律。
顾煊平时也常和单青山他们同席而食,每月一次的休沐宴上,偶尔还能饮些清酒。
但今日,单青山三人并没有落座。
席上除了他们主子,还有郡主在呢。
姜嬉见他们三人直挺挺站在席旁,想招呼他们坐下。
她先是打量了一眼皇叔的神色,见无异样,才斗胆同他们道:“都坐,都坐罢。”
单青山看这情景,觉得颇有些“大老爷冷厉,大娘子圆滑忙招呼”的模样。
心里不由觉得他们主子与郡主简直天作之合。
若日后他们主子的后院里是郡主做主,按郡主这平易近人的性子,他们可有好日子过了。
他想到那副情景,不由得轻轻扬起嘴角。
顾煊看他嘴角笑容猥琐,眉头轻轻一皱:“叫你们坐。”
单青山吓回了神,忙不迭拉开椅子坐下。
他们都落座之后,步怀敦才坐到姜嬉身边,举止彬彬有礼,分明知书达理的做派。
顾煊余光看见,幽眸暗了又暗。
姜嬉不觉有异,杏眼放光,等着开席。
今日的菜色十分丰盛,既有京城的八宝鸭,鲍鱼脆玉盅,又有江南的糖醋鱼,荔枝肉,还有蜀地的宫保鸡丁、夫妻肺片,更兼西北的佛手鱼翅和石烹羊肉。
姜嬉扫过一眼,手刚扶上筷子又放下。
她看向皇叔,一双杏眸水汪汪的,带着祈求和期待的眼神。
顾煊与她对了一眼,勾起嘴角,弧度微不可查。
骨节分明的手抚上筷子,夹了一筷佛手鱼翅放回自己碗里。
“吃吧。”
姜嬉如蒙大赦,忙招呼执墨为她布菜。
执墨最是知道她的口味,除了两道京菜,尽是夹些辣口的。
单青山这老大粗难得注意到这些细节,扬着筷子道:“郡主喜欢吃辣啊!”
“哈哈,”他看向闵英,道:“巧了这不是,咱们主子干啥啥都行,就这吃辣,一筷子倒!”
他话音落下,整个雅厢里的空气温度直线下降。
被无辜波及的闵英咬牙切齿,低声怒喝:“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单青山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咂了咂嘴。
“啊不、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说,吃辣不行很正常,哪有人样样都行的。”
步怀敦放下筷子,温文道:“青山兄,食不言、寝不语,咱们快些吃饭吧。”
姜嬉愣过神来,连连赞同,:“怀敦表兄说得在理,快吃菜吧。皇叔,你多年没回京了,快先尝尝这京菜八宝鸭。”
她说着,提起自己的筷子,往皇叔碗中送了一块鸭肉。
“表妹——”
步怀敦来不及阻止,眼见那鸭肉已经稳稳落入皇叔面前的玉碗中。
姜嬉懵懵懂懂,“怎么了?”
步怀敦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憋了半天,终是咽下了话:“没事。”
一桌子人面色各异,后又一个个硬生生强行恢复自然。
姜嬉看他们有话难言的表情,不由偏过头,玉筷抵到唇上,视线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仲礼见她着实懵懂,叹了口气,无奈地冲她晃了晃筷子。
姜嬉看见,陡然一惊,整个人坐直起来,愕然看向顾煊。
她、她刚刚用自己吃饭的筷子,给皇叔夹了鸭子!
眼下,那块金黄色的鸭肉安安静静躺在皇叔的碗里,搁在白色的米饭上,显得尤其显眼。
那酥脆的鸭肉皮上,还沾着点点红辣,正是方才姜嬉夹完宫保鸡丁残留在筷子上的辣椒碎。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姜嬉的脸腾地蹿红,火烧一般。
眼下是夹回来也不是,不夹回来也不是。
她缓缓放下筷子,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杏眼汪汪看向皇叔,带着紧张和些许愧色。
皇叔却像是不知道一般,脸上的表情是一贯的沉冷,单从面色,压根看不出他生气与否。
没有人知道,顾煊的心,此时像是被一只柔弱的手轻轻握着。
那种奇异的感觉,让他生平第一次喘不上气来。
这是他十岁以后,头一回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只是这经年下来,他已经太擅长掩盖情绪,因此无论什么样的心理变化,他都未曾显露在脸上分毫。
他低头,盯着碗里的鸭肉。
那鸭肉是先烤成金黄脆皮,直到香气四溢,再放入砂锅之中,加入八宝佐料,炖至软烂。
这样一来,既可以保持外面的鸭皮酥脆,又不会显得里面的鸭肉老柴。
这是京中云楼的做法。
他的确许久没吃了。
顾煊提起筷子伸入碗中,筷子一张一合,夹住那片鸭肉。
姜嬉几乎要窒息。
她攥着裙摆,随着皇叔的优雅动作,瞳孔渐渐放大。
眼见鸭肉就要送入皇叔口中,姜嬉的心也吊到嗓子口。
“主子!”
单青山一声大喊,顾煊手臂一震,鸭肉掉到桌上。
到口的鸭子飞了。
顾煊缓缓抬起头,眼眸之中风云交汇,颇有些山雨欲来的错觉。
单青山总觉得事情大大不妙,皮肉渐渐发紧,被这股极富压迫力的视线压得低下头。
他晃着手,“主子我是说,我是说这家酒楼的酒最是一绝,主子要不要来点?”
原本是随意转移的话题,姜嬉却是眸光一亮。
方才在门口,她就已经被这醇香的酒味勾得馋虫直叫,恨不得品上一小杯。
“青山大哥,不知这酒楼里卖的,是什么酒?”
正饱受目光凌虐的单青山终于找到出路,忙回道:“汝南春,当然,其他的酒也有。郡主可要来点儿?”
姜嬉点点头,心里满怀期待。
酒是消愁之物,是能断念的孟婆汤,也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她上一世未出嫁前,常常闲来无事就倚在窗前小酌几杯。只是后来衍王说女子不宜饮酒,她才戒了。却也常常被馋得酒虫钻肠,心肝甚痒。直至她死前,她窗前的梅花树下埋着的雪花酿也没挖出来喝过,甚是可惜。
郡主想尝尝酒,这正中单青山下怀。
他忙不迭地下楼,吆喝了几坛酒送上来,自己却跑了,与其他厌夜军挤在一楼扒饭,免得一不小心就要“遭受凌迟”。
此时,二楼的雅间里。
姜嬉一见酒,原本柔致的神情突然亮了几分,眼里放光,连嘴角都轻轻勾了起来。
但她还没忘形到当场让执墨开坛倒酒的地步,又楚楚可怜地看向皇叔。
皇叔扫了一眼掉在桌上的鸭肉,头也不抬,声色漠漠:“想喝便喝罢。”
闵英颇有眼力见儿,闻言起身,抱过桌子中央的汝南春,举起来摇了几下。
而后放到桌上,掀开牛皮纸封。
一时间,酒香漫溢出来,随着呼吸窜入每个人的鼻孔里。
姜嬉轻轻呼吸,感受香气爬上嗅觉味蕾。
她表现得渴望又克制,眼角眉梢分明是开心的神色,脸却崩得很紧。
闵英拄着酒坛子,道:“咱们不若玩个游戏如何?”
姜嬉问:“什么游戏?行酒令么?”
闵英从腰上取下别着的狗尾巴草,往嘴里一叼:“行酒令主子还能战,我们俩却不行。”
他指的是他和纪良。
“咱们玩个别的,”闵英道,“投壶如何?每人六把,一次不中喝一杯,两次不中喝四杯,三次不中就九杯。”
步怀敦拧起眉头:“如此,是否喝得有些急了?”
四杯下肚,郡主表妹还撑得住吗?
姜嬉却欣然应允。
“车马劳顿,正需清酒洗尘。投壶我还是头一回,且试试。”
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当真喝醉了,她酒品一向很好,嗜睡而已。总归执墨携书和陶嬷嬷在,再不济还有皇叔,当是没有什么大影响的。
她难得这样高兴和主动。
顾煊全然看在眼里,包括微末的表情。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椅子,终究没有阻拦。
游戏开始。投壶的壶在五步远处。
他分膝而坐,长指从箭篓中提了箭出来,看也不看,漫不经心一扔。
“咚”的一声,箭直入壶心,没有旁的磕绊与杂音。
皇叔技艺高超,把把全中,滴酒不沾。
轮到姜嬉,只中三把,另外三把失误,喝了九杯。
这酒刚入口,清醇香烈,入肚之后更是热腾腾的,蒸得人心口发热。
而汝南春闻名于世,不单是因为此酒醇香回甘,更因其后劲凶猛。
常人只要喝下三杯,一刻钟之内,必定醉如谪仙,飘飘然如在云端。
姜嬉恰恰喝了三杯,不一会儿,她便满面通红,走路的脚步都虚浮起来。
她熟知酒事,知道酒后劲上来,慌忙去向皇叔告辞,准备回厢房休息。
谁曾想,她走到皇叔跟前,就差一步,脚下忽然踩了个空,整个人失去平衡,直直往前扑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