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很快就要开场了。
头顶的照明灯们一下子暗了下去,依次顺序灭掉的灯,让深月只看到了对方的半张侧脸。
那是相当苍白、苍白得宛如一个死人般的脸,如果说他是从坟墓里刚刚跑出来的僵尸的话,说不定也会有人相信这一点的吧。只不过,刚刚出土的僵尸是不会穿这么奇怪的衣服的。
在照明灯还没有熄灭之前,现场绝大多数人都将目光聚焦在这个黑色头发、白色皮肤的男人身上。
对方穿着一身西装,黑色的西装。但是款式很古老,领口还有着大片大片洛可可式的花纹。衣服裁剪得比原身要宽大许多,因而肩膀以及手腕处给人一种极为不协调的感觉。
他还戴着一顶偏黄的白色圆礼帽。
在照明灯熄灭之后,坐在深月边上的男人缓缓摘下了帽子。藏在帽子中的柔软的黑色卷发散落下来。
但是深月看不太深切。
因为挂在眼前的巨大幕布上开始放映影片了。
影片的名字叫做《蒲公英》,深月昨天刚刚才和太宰治过来看过一次。
虽然说对方是硬蹭的她的票钱。
当电影开始,故事的内容如过去的胶卷画卷徐徐展开,四周都变得安静了起来。
影片中,一个少女从梦里醒来。背对着所有观众的她打了个哈欠,然后起床,去往卫生间。
洗漱。
吃饭。
换完衣服后去上学。
上学的途中遇见了打招呼的同学。
进入了班级。
开始学习的一天。
午休时间。
有艺术课的下午。
放学。
和同学约了去店铺里捞小金鱼。
回来的路上买了新出品的巧克力派。
在家门口和邻居打了招呼。
站在阳台上吹拂傍晚的热风。
去楼下超市里买了晚上要做的菜。
开始烧菜煮饭。
吃了糊掉的菜。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洗澡。
回到房间看一会儿小说。
和床里的猫咪玩偶说晚安。
睡觉。
……
荧幕逐渐变暗了。
影片最终的演员表以姓氏顺序一个一个地滑下去。
门外的放映员打开了天顶的灯的开关。
深月这才回过神来。她环顾四周,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许多人都在电影放映了一半或是更少时间的时候。就离开影厅了。大概是觉得非常没意思吧,觉得自己完完全全浪费了票钱。
深月从口袋里抽出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放映厅里仅仅剩下六个人。
男人。
男人。
女人。
小孩。
一对情侣。
她放置在一旁的雪杯里的雪糕早就融化成了大摊粘稠的液体。融化了雪杯变得比之前要沉,而且比原来更冷。
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已经戴上了他的圆礼帽。
深月正打算起身,离开。
织田作之助和敦正在出口等待着她。
那个无名的男子突然之间就开口了。他转过来的脑袋,过分苍白、白如死人的皮肤,红得像是血一样的嘴唇,以及那双猫眼一样圆润瞳孔却无比尖锐的梅红色双眼。
两个人之间隔着相当短的距离,短到可以说悄悄话。
深月看见那个男人血似的嘴唇张开,然后吐出冷冰冰的话语来。
男人问:“这就是你所期盼的生活吗?”
深月凝视着对方那张有着熟悉轮廓的瘦削的脸,以及那身怪异的仿佛从大自然年代而来的服装。
(不,这才不是)
她想要的生活,至今还没有找到类似的可以参照的模板。
不知为何,面对着男人那基本上能掉出冰碴子来的话,深月只是回以营业性的微笑。可就在那时,她感到一种奇妙的灵感在她的大脑里来回转悠,就好像另外一个自己接替了这具目前正在使用的身体。
而另外的那个“自己”却说:“真的悲哀啊,兄长。”
……
织田作之助和敦在出场口等待着深月。
但是对方迟迟没有离开。
织田作之助对敦说:“你等我一会儿。”然后便走回影厅里,看见了那一幕。
两个人正在交谈的一幕。
于是他又退了回去,回到了出口。
“我们到外面去等一下吧。”织田作之助说。
敦手里还捏着那个已经空了且很干净的雪杯盒子,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他不太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眼前的男人对他没有恶意。而且当初,还是他将自己从那个狭窄的牢笼里拯救出来的呢。
敦选择了“相信”。
路过转角口的一个垃圾桶的时候,织田作之助从敦手里拿过那个已经被他捏的有些扁的塑料杯子,然后丢到了垃圾桶里面。
敦有些讪讪地用手指折了折自己衣服的下摆。
织田作之助觉得自己之前可能不应该这么做。
他只是觉得对方的手会变得粘粘的、非常不舒服。
“要去洗手吗?”他随后问道。
……
深月的眼睛里面流淌着流沙一样的感情,这样的情绪是虚无缥缈的,是足以超越一整个时空的。
时空是时间和空间,人们总说感情和信念可以被继承、可以被一直延续下去。
[兄长,真可悲啊。]
在说出了这样的话以后,深月感到了怅然若失。她眼前的男人苍白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泛起了大片的红-潮,那些诡异的红色与暴起的青筋夹杂在一起,造就了一张无比丑陋的面孔。他看起来是多么的丑陋,多么的愚蠢,多么的可悲。
在发火之前,他有一张会受到女人们追求乃至追捧的英俊的脸。可此时他与怪物无异,他太丑了,完全打消了之前会流露出来的“爱”的念头。
男人的牙齿上下相磨着。
“你说我可悲……你竟然敢说我可悲!谁允许你向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深月,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他的面孔是何等的歪曲,落在深月的眼中,宛如听不懂人话的猪狗一样可怜。
深月的心中,生出了一些可怜可哀可悲之情。她心目中的暴君成为了小丑般的人物,无论谁看了都会发笑。
如果有可能的话,真想伸出手摸摸他的头啊。
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男人的面孔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而后,其余部分就像是碎掉的盘子一样向外掉落。
无数的碎片。
男人在消失。
……
鬼舞辻无惨目睹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变成细碎的粉末,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他盯着的是藏身于那具躯壳当中的另外一个未来的灵魂。
深月啊。
无惨心想,自己一直追求的永生在对方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他好不甘心,就算是去了地狱也会因为不甘而沿着唯一的蜘蛛丝向莲花洞顶攀爬。
可是他的确是死了,死在距离如今有一百年之久的时光之前。而他之所以会以人形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眼前那个女人想要看他的笑话。
无惨的双眼红通通里,里面翻滚着比一切都要恶毒的恨意。
“深月——”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如游虫般细微了,就连蚊子的叫唤声也比他要响亮的多。
深月看着对方,平静得好似没有被丢下石子从而没有掀起波澜的春水。
男人说出了刻毒的话。
这是他在死前,最后的愿望了。
因为那份愿望的强烈程度,达到了比世界上大多数事物更加深切地程度。信念这种东西,只要足够强大、强大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程度的话,那么“虚假”也会成为“真实”。
无惨说:我要诅咒你。
无惨说:我要诅咒你及你身边的人。
无惨说:诅咒你们永远无法守住自以为是的小小幸福。
诅咒你们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诅咒你们怨恨永远无法被驱散。
诅咒你们失去自己所爱的,即使到达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无法重得所爱。
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深月看见对方缓缓消失。而后,她拎起自己的小包,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影厅。
走之前,她对门口的扫地阿姨说:“里面掉了点脏东西,可以把它扫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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