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花撑着六十四骨的松菊油纸伞,玉树在前边提着宫灯,朝阳公主怀里揣着话本子,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欢快地往月华宫的方向快步而去。
要去月华宫必经先皇后的未央宫,玉树手中的锦花宫灯照着朝阳脚下的路,有些不确定地问:“公主,前头是......要换路吗?”
朝阳很是诧异地看她一眼,不明白她何出此言。“往日我去找令母妃也要走这条官道,怎么今日我就走不得了?”
“奴婢失言。”玉树低着头,冷风裹挟着雨气扑面而来,朝阳耸了耸鼻尖,口气里罕见地带上了几分教训的意思,“玉树,以后同样的话莫要再说了。”
三人刚转过未央宫的宫殿口,朝阳稍稍顿了顿脚步。
未央宫是敏德皇后在世时所居住的宫殿,夜雨中未央宫的层楼叠榭像是被笼罩了一层朦胧的水雾,雨点顺着泛着光的琉璃瓦顶一滴滴坠落进青灰色的石板间隙,正红色的朱漆大门端庄威严,哪怕是空了十几年的宫殿,也一如当年光景,连着门上的漆色都焕然一新。殿门顶端悬着一块黑金丝楠木的牌匾,上书是苍劲有力龙飞凤舞的三个字,“未央宫”。
因着未央宫与月华宫比邻而居,这条宫道平日里人来人往,朝阳每每去找令贵妃都会有意无意地瞥一眼那青黛琉璃瓦上鬼斧神工雕刻出的一只引吭高歌的白鹤,白鹤造型金鸡独立,每一道羽翼刷了磷粉,连着羽毛的纹路都栩栩如生,不论是日夜都闪着浮光跃金的光芒。白鹤墨色的眼直直地眺望天际,像是下一秒就要展翅高飞。
——只可惜。
朝阳缓慢地眨了眨眼,有雨雾挂在眼睫上,沉甸甸的,像是眼泪。她在心中轻声念道:“母后,虽未曾有幸承欢膝下,但语儿一天也不敢忘记母后,自此更加勤勉地侍奉父皇、皇祖母和令母妃。”
雨点清凉入肺,朝阳仰着脖颈,最后看了一会儿那金灿生辉的宫殿穹顶,想象出很多很多年前,这里人声鼎沸、红飞翠舞,那位长得很美很温柔的皇后娘娘就蹲在枝繁叶茂的松树下逗着啁啾的小鸟,一面逗一面笑。阳光温暖和煦地落在她面上,像是给她周身都镀了层似锦的光。
“走罢。”朝阳敛下卷翘的眼睫,不再去看昔日繁盛但如今光景不再的未央宫。自从敏德皇后逝世,这宫殿也就成了一座死物。
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收,琪花伸手在半空中晾了几刻,确定雨势完全止歇后,将伞合了起来。
“公主殿下。”声音远远地顺着风传来,朝阳定睛一看,胡公公已经甩着拂尘小步走到了三人面前,他是一路陪着敬帝从人尽可欺的九皇子到至尊无上的真龙天子,这宫里就是再仗势的人,见了他也要给三分面子。
“胡公公?”朝阳的诧异转瞬而逝,她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父皇......?不是在明礼堂祭奠敏德皇后吗?”
胡大总管慈眉善目,对着惊愕的小公主微微笑道:“慎终追远,陛下与贵妃许久不曾小酌几杯了。这滴水成冰的倒春寒连咱家都受不得——”话锋一转,胡大总管双眼如鹰般锐利地看向琪花,“你怎得照顾你家主子?也不知为她多加一件外披?”
琪花被吓了一跳,别看胡大总管总是笑容可掬的模样,但是在这深宫里,最怕的不是表里如一的人,而是笑面虎一般,看着和善好相与,却不知道在哪一刻就能轻易拿捏着底下人的性命。
“胡公公,您别怪她。”朝阳先了琪花一步解释:“我方才从慈宁宫那过来,听闻母妃回来了,这才急着要过来看看。不过父皇在此,我便不多叨扰了。”
“对了公公,今日之事就莫要通报了。”朝阳礼貌而乖巧地笑了笑,踏着从云层里冒头的月光原路返了回去。
...
“娘娘。雨停了。夜里风凉,烦请娘娘回去吧。”画意高举着竹骨伞,她个头比令贵妃要矮上不少,手腕因为僵持着一个动作不变而泛出阵阵酸疼。画意是今日在鸣鹿园得了令贵妃的眼,从一个扫洒宫女提为了从七品的一等宫女,她心内感激令贵妃,伺候的愈发仔细和小心。
令贵妃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看着一滴晶亮的雨珠从翘起的檐角颤巍巍地滴落进地,那滴水消弭于无形时,她忽然蹙了蹙眉。
书清从殿前走出,接过画意手中高举的竹骨伞,用眼神示意她退下。画意诚惶诚恐地告了退,临走前无意地回头一瞥,正巧看见一袭明黄的袍角轻巧翻飞而过,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刚要出言,蓦地被书清严厉的眼神给打断。
她讷讷地咽下了话,赶紧旋身小跑回了殿内。
“书清。”令贵妃的声音冷而轻,像是一块长年累月浸在凛冽冬雪里的坚冰,从里到外都给自己砌出了一道透明的围墙。这几年她的笑容愈发的少,书清有时候跟在她身边伺候着,恍惚间会觉得如今的娘娘像是离了敏德皇后的未央宫,不起一丝波澜与生机,就好像她的心都随着敏德皇后的故去一同埋葬在了千百个日夜之前。
书清是她从显国公府里带进来的,举止沉稳,进退得宜。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在心中都如一面明镜清晰,她望着令贵妃如渊般平风浪静的侧脸,偶尔会想起娘娘还未进宫前、以及敏德皇后还在世时的日子。
那时候的娘娘尚有鲜活的生气,气了会恼,乐了会笑,悲伤时虽不轻易落泪,却也能让人察觉出一二分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将自己牢牢地困死在过去的回忆里,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
书清将竹骨伞递给了小宫女,她动了几下脚步,站在冷风肆虐的风口处,微低着身子为她挡风。“娘娘在看什么?”
她的眼里沉着一些难言的情绪,剪不清理不断的如麻纷乱。令贵妃极轻地眨了下眼,像是要把凝在眼瞳里的那滴水光眨掉。
令贵妃站在花圃中央,将将高及小腿的花叶迎风颤抖,她缓缓地俯下身,细白清瘦的指尖捏过一片娇嫩的花瓣。
“书清。海棠又开了。”
这是整个月华宫被明令禁止私自踏入的地方,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这是许多年前陛下为了讨她的欢心而开辟的一片园子。令贵妃为其取名“映月园”,这里只栽种海棠,再无其他。
陛下重金聘请了全京城最有名的花匠,专人为她打理海棠花。然而花匠历经三代,至今无一人能培育出江洲的海棠品种。
令贵妃抬起眼,目光在凄凉的月色下微动,她眷恋地望着在风中摇曳的海棠,像是透过那焚焚盛开的海棠花海,望见了某个被留在岁月深处的人。
“嗯。”书清随着令贵妃的动作一道俯身蹲下,海棠花的花香极淡,糅合在湿黏的雨气与泥土的清香中,像是空旷无人的荒野,和高山上终年不化的霜雪。“娘娘,可是想起了皇后娘娘?”
令贵妃没有答,手指向下没去,掐着一朵花的枝儿,毫不留情又干脆利落地折了一枝海棠。
“这宫里,到底还是太寂寞了。”
书清默了默,“娘娘还有太子与公主。”她看见令贵妃短促地闭了下眼,那几乎是个哀痛到难以发声的神情。“公主殿下活泼好动,善良温暖,殿下今日请了德春源的戏班子进慈宁宫,还让人送了吃食给娘娘。”
“......”令贵妃笑意森凉,她摇了摇头,目光空洞哀切地看着手心里了无生机的折花。夜间起了一层湿冷的雾,沾着花瓣,像一滴泪珠。
令贵妃的叹息像风一样,轻飘而无形,又像是穿石的水滴,经年累月后终于倦得再也没有往下坠落的力气,“朝阳是个好孩子。”
书清低着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没头没脑地起了一句,“皇上对皇后当真深情。”
“深情有何用?”令贵妃却是笑了,那笑意快得几乎像是瞬闪的流星,连光带拉出的尾巴都捉不着。芙蓉面,肤白雪,她是被岁月厚待的美人,只是眼底空无一物,如一口无波的古井,所有的情绪沉下去,再不叫任何人见了她的底。
“世间事,百无一用是深情啊。”
书清不做言语,身后脚步稳重地踏来,她双手高举正欲行礼,天子挥了挥手,截断了她还未出声的请安。书清没有抬头,越过天子在月下的身影,明黄袍角身后无人跟着,心下了然地屈身退下。
纷沓的脚步声归于宁静,令贵妃理了理裙摆上沾着的花瓣上的雨雾,慢慢站起身。她的身影纤瘦而单薄,轻薄的裙角像是翩跹的浪花,任由风势渐起乱了她整整齐齐的鬓发。鬓角横进一枝海棠,正是她刚刚折下来的那枝。
皇上负手而立,与她始终保持着一步之遥。
“阿柔。朕来了。”
令贵妃没有回头,一声轻笑缱绻地散在风里,隐隐有不易察觉的悲意,“陛下来了。”
相顾无言,天子摁住疲惫的眉心,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两人的寂静比不得渐渐喧嚣的风声。
“......”天子随着她出神的视线一同落在海棠花海,他其实并不知道今夜为何要来找她,只是当他得知她多年来再次去鸣鹿园为敏德皇后放一只纸鸢时,心中那口郁结的气憋得不上不下,天子寻着由头,最后是寻进了月华宫。“你这园子里的海棠开得这样好。”
“是啊。”令贵妃旋过身来,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如交锋般一撞而过,她斜下目光,只是盯着他有些潮湿的衣襟。
——他走得这样急么?
这个念头荒诞的冒出来,随即被她无声地压了下去。
雨停了有半支香的时间,明黄龙纹的袍角明显地洇湿了一块深色。
“只可惜。”令贵妃没有表情地笑了笑,机械得像是有人拿了根看不见的丝线牵着她的嘴角。“这海棠开得这样好,也无人再与我一起欣赏了。”
她说完,漠然地双手环臂,这个动作惯是有一些自视甚高的意味,但天子与她青梅竹马的长大,知道她那是下意识的防备和警惕。
他有些想笑,却是沉痛地闭上了眼。
“阿柔,你......”
“陛下。”令贵妃偏过头,嘴角噙着抹冷淡的讥笑,云雾遮隐着一轮残月,那点微弱的光映衬着宫门上悬着的大红宫灯,诡谲艳丽的红光和昏暗的月晕像是被融在了一起的颜料,触目更显凄凉。
“海棠,断肠、思乡。”
令贵妃扯着唇边的弧度向下垂,风声大得像是有人在永昼里哀嚎痛哭,一声又一声,如浪潮般重重地拍打在心上,好似孤独的亡魂找不到回家的路。
天子看着她欲笑不笑的模样,沉默地等着下文。
“——实在意寓不详。”她一撩鬓发,终于对上天子的眼。
“那花匠无用,无法培育出江洲的品种。”她顿了顿,笑意忽然深了几许,出口的话却是修罗地狱:“不如......用他的血,祭了这满园的海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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