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层建筑雕梁画栋,红的顶,金的砖,碧瓦朱檐错落有致,四方形的朱红色围栏系着华美名贵的琉璃水晶灯,异彩流光地淌出了一道璀璨的银河。
处处都透露着一股金钱糜烂声色犬马的享乐主义。
谷雨和立夏不远不近地跟着,想上前又不敢上前,两个人憋着脸都快哭了。
唯独应寒好整以暇,如青松一般抱臂站在隐隐绰绰的树下,目光冷淡地斜睨那位在暗中观察的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半蹲在一个落了漆的立柱旁,探头探脑地抻着脖子,应寒冷冷的眼神钉过来,吓得她往后一退,和琪花额对额的撞到了一起。
她捂住被磕红的额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那人好凶啊!”
琪花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把小公主那招摇的绣锦衣角悄悄往里压了压,低声道:“是二小姐身边的人呢。”
“但是......”朝阳踌躇了一会儿,想起那一身黑衣的少年,面色不自觉地染上霞光似的绯红,她小心翼翼地又伸出头去,只可惜树影下那个修长笔挺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他还怪好看的。”朝阳咕哝了一声,她直起身,潇洒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衫下摆,脚步刚轻巧地转过,迎面就撞上黑色外衫上绣着简单大气的墨色回纹。
“殿下。”应寒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字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冻人:“尊少将军的令,属下送殿下回宫。”
朝阳脸色一片空白,脑海中天旋地转,对少将军的阴影更深了一层。半晌后,她游魂似的在少年冷漠寡淡的威逼下恹搭搭地踏上了回宫的马车,然而帘子正要被搁下,凌空一只腕骨线条利落的手伸到她面前,浅浅的鼻息打在他的手心里,朝阳瞪着那一块用干净方巾包着的巴掌大的荷叶鸡腿。
“二小姐嘱托的。”少年的嗓音干净清冽,隔着半打着的珠帘其实两人都看不见彼此,正因如此,那犹如染着风雪的声线被燥热的暑气一吹,奇异地不显半分冷。
“二小姐惦记今日未让公主殿下吃上炖牛骨,心里过意不去,特命属下买了这份荷叶鸡。”
“......!!!”
朝阳感动的几乎热泪盈眶!
二小姐真是玉兔仙子下凡,她不仅人美心善,更是细致入微,体贴周到!
朝阳顾不得烫,她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拆了方巾和荷叶后囫囵咬了一大口油光可鉴的鸡腿肉,软烂的鸡肉入口即化,她满足地喟叹了一声:“你、你和你家小姐说,叫她放心,本宫会替她出气,不会叫少将军欺负了她。”
应寒没有听朝阳公主这信誓旦旦的保证,他在马车的横梁上用力地擦了一下指腹,将方才给她递吃食时不小心蹭上她手指的热意给抹掉。
“记得对二小姐说啊!”朝阳趴在车窗上,一只沾了点油星的手伸出来,欢快地冲他招了招。
*
两人站在酒楼刻着金锭纹石楠柱的迎宾门前,宋棠棠第一次对剧情走向的发展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她仰面去看镶嵌百八十颗金灿灿南海珍珠的牌匾,上书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醉烟阁。
耀京城内最大的风月场、烟花地。
宋棠棠从未想过人生还有这么奇妙的境遇,上一秒她还在感慨穿书敷衍从没逛过青楼,下一秒就被攻略对象亲自带到了青楼。
宋二小姐咬了咬牙,觉得脸上被风刮得生疼。
宋棠棠被那腐朽的资本主义酸臭味晃得眼仁疼了一下,这种暴发户式审美她还在第一次在耀京见到。江湛侧了视线,就看见身旁的小姑娘轻轻地闭了下眼,小肩膀却抖了一下,鬓发上的珠花步摇也跟着颤了颤。
江湛不明所以,以为她是哪儿疼了痛了,才要去问,垂下眸时看见宋棠棠单手揉了揉眼眶,声音绵软的像朵抓不住的云,一路轻飘飘地落到他心里。
“少将军。”她揉了会,把眼眶周围都揉出了一抹鲜艳的红,江湛弯下腰,两指夹住她揉眼睛的手,就听她语气细细地说话:“我眼睛疼。”
“......”她抬手指了指,补充:“那三个字,亮得我眼睛疼。”
江湛:“......”
他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掐着鼻梁骨可有可不有的“嗯”了一声。
宋棠棠却诧异地睁圆了眼,她就像是说了个胡话然后得到赞同表扬的小学生,语气都扬了三分的兴致:“你也这么觉得?”
江湛食指挂着她袖口的蝴蝶系带,这条街人声鼎沸,纵使这些平头百姓认不出他是京内赞誉的“玉面修罗江公子”,却很难从他这一身落拓冷冽的气质给移开眼。
江湛动了一下手,把她往自己的方向又带了半步。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嗯。我也这么觉得。”
只可惜她还没品一品这来之不易的珍贵附和,宋二小姐忽然眯了一双圆不溜秋的小鹿眼,他们身后有几位少女粉颊羞红窃窃私语,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江湛背影,几人正在互相推脱着一个造型精致的香囊,似乎是在决定由谁上前送给他。
她又抬眼去看江湛。
他年纪不大,尚未及冠,垂眼看人时总会有种薄情寡义的冷感,但是这人的面相偏偏又生得太好,加之一身在生死间厮杀出来的戾气和血性,其实很难叫人有亲近的心思。
京中贵女虽爱慕他,却也害怕他。
只有宋棠棠不怕,她不仅不怕,还想随时随地骑在老虎头上拔老虎的胡子,一直到把他驯化成一只乖巧的大型猫咪。
江湛还维系着那个颇有些无可奈何的动作,见她又一动不动像被人点了穴一样,微低下身,在她耳旁轻道:“你又怎么了?不饿了?”
宋二小姐回魂,见那几个少女终于下了决定,正往这边走来时,极为嫌弃地睨他一眼,从鼻间里溢出一个“哼”,气鼓鼓地扭过头。
然后她提着裙摆大步流星往里一踏,被门槛结结实实地绊了个踉跄,将要以面朝地时一双手稳稳当当地横在了她腰间,这才没让这位不知道拈了哪门子陈年酸醋的二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栽一个大跟头。
那羞人答答的少女猛地停住脚步。
碍于先前两人的站姿,宋棠棠是被他圈在自己的身影之下,所以她们从后面看不见这位少女。
待看见之后......
一个惊鸿一瞥的侧脸剪影,姿容艳丽、明艳大气,不是她们这类生长于市井的普通女儿可以比拟。她不知道为什么恼了,长如鸦羽的睫毛慌乱地颤在一起,她一脚踩在了自己的纱裙上,纤细脆弱如瓷器一样的身子直往地面摔去,而那一刻贯来不露辞色冷漠淡然的少年面色猛然一变,闪电出手将她好好地捞进了怀里。
“笨手笨脚。”少将军耳尖微微发红,他不自然地转了脸,宋棠棠默了半刻,狠狠地踩下他的脚尖,跟兔子似的蹦走了。
醉烟阁里靡靡之音丝丝入耳,她才快了几步,身后就有沉稳的脚步跟上。
她低头瞥一眼自己的右手袖口,上面吊着一根修长的食指,她抿着嘴,有些不乐意地晃着小臂,目光却压根离不开那轻薄罗衫、环佩叮当的美人,她这点气来得快散得也快,两人还未步上左侧的楼梯,宋棠棠已经被来往的娇软美人给迷了眼,真心实意地吹起彩虹屁:“这个美人姐姐真好看!那个美人姐姐也好看!哇,好多好多美人姐姐——”
“哪来的小丫头。”
一声尾音带着软刺的娇呵响起,女人半露香肩,手中以一把团扇掩面,抹了晶粉的眼尾妩媚多情,她倚在二楼的扶手,似笑非笑。
“这醉烟阁可是你来的地方?”
“美人姐姐!”宋棠棠被她笑得三魂六魄都去了一半,她眼错不眨地望着对方,像是怕惊扰了一场美梦,“这么多个美人姐姐里,就数这个姐姐最美!”
红琼笑了一下,扭着款款腰肢走下来,“哟,小嘴儿可甜。”她打了一下团扇,胭脂水粉的香气沁人心脾,她打量似的弯着嘴角,这小姑娘的服饰非富即贵,眼底却一派赤忱天真,那惊羡的神色不似作假,和那些表意阿谀奉承背地里却冷嘲热讽的京中贵女不一样,她身上毫无高门小姐对她们这些风尘女子的蔑视和傲慢。
“妹妹莫不是走错了地儿?这可不是你这样的小丫头能闲逛的地方。”她眼神落下,意外地挑了一下眉。
一边袖口挽到了手肘,凝脂的小臂又白又细,可她垂在腿侧的手心却皮开肉绽,上面松松垮垮地挂了一根食指,红琼遮面婉转一笑,略过语气里的些微诧异,“江公子。”
江湛抬了抬下颚,算作回应。
“小丫头这伤看着怪吓人的。”红琼用扇柄轻轻敲了敲她的手背,冲身后的丫鬟吩咐道:“去,把我房内最好的伤药拿到风雪涧,再打一盆热水上来。”
“多谢红姑娘。”江湛淡淡道:“把你们这儿的招牌都上一道。”他顿了顿,捉住她企图去摸红琼精致蔻丹的小手,“不利于伤口恢复的不要上,对了,炖牛骨有没有?”
那小厮是个人精,一叠声地保证道:“您就放心咧江公子!没有也得给您变出来!这位小姐,往里走!”
三楼上的雅间专供王公贵族,风雪涧是上上等的一品屋,不光是布局修缮好,从高往下更是可以放眼收纳整个耀京城,景致当真一绝。
宋棠棠坐正在玫瑰椅上,红琼站在她对面,让丫鬟把伤药、细布和剪子挨个放好,她将半绾的长发用一根简单古朴的木钗高高束起,捏过宋棠棠受伤的手垫在软枕上,轻轻地啧了一下:“这够深,一会儿可能会有点疼啊。”
她抿出一对梨涡,只觉得美人果真是美人,哪怕是披麻袋扎木钗也美得惊人。
“我不怕。”
话音刚落,另一道沉冷的声线横了进来:“你轻点,她娇气,怕疼,还爱哭。”
宋棠棠::“............”小姑娘无措地眨了眨眼,这些不过是她开玩笑逗他用的,怎么一经他口中说出来......就觉得脸上燥的不行。
红琼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小姑娘红扑扑的脸蛋,在热水里仔细地净了手,拿过烙红的细剪正要去挑她皮肉里的碎石,“要是疼了你就说,别忍着,啊?”
她刚想要保证,一双带着清冽雪松气息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江湛的声音很低,手心里扇子似的小睫毛簌簌地刷了好几下,他看着红琼速度极快地挑出碎石,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而她挣也没挣,安安静静地坐着,背脊却微不可查的在颤抖。
“别看。”他的声音落下来,被捂住的双眼见不到光,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她竟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个人捂住过她的双眼,将满目的红和艳烈的火光都归拢在一片黑暗。
那个人应该也是说了一样的话,“别看。”
意识随着后知后觉的强烈痛感涌上心头,她呜咽了一下,江湛的手指瞬间绷紧,几秒后,她的发顶忽然被人温柔地拍了拍。
江湛把她紧紧捏在一起的手指给掰开,月牙形的指痕深深印在柔软的手心里,他把自己的手背抵过去。
“别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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